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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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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5 00:35: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风月鉴》一书,系清代吴贻棠所作。吴贻棠,字荫南,号爱存,河南戈阳(今河南光山县)人。该书刻本称其为吴贻先。我们根据书前作者自序及书后其寄男方钰的跋文,可以约略的知道他的经历。其生活于乾嘉年间,“为人好脱略,性豪迈”,曾“仕长芦”。回乡后得痿疾,行动不便,于岑寂中作《可是梦》、《风月鉴》二书,以寄无聊之慨。《可是梦》今已不传。
        该书有刻本和抄本两种。嘉庆刻本,今北京图书馆和天津图书馆均有收藏,半页六行,每行十六字,第十三回有半页残缺。抄本第十三、十四回均残,版式与刻本相同,今藏于浙江图书馆。上海古籍出版社曾以残抄本为底本,用刻本第十三、十四回加以补配,作为《古本小说集成》的一种影印出版。本次点校,即以影印本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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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
        余于戊寅冬得痿疾,阅三载而未就痊,起坐虽可,维不倩人,而步履维艰矣。镇日独坐甚觉岑寂。时文侄可邨、甥居亭皆课于余家,每为小谈。余告之曰:“如余,将何以自处也?”可邨曰:“先生胡不评论苍鸟以自娱兮?”居亭亦曰:“甚善。”余则自思:左手惫矣,右手虽尚可磨墨拈笔,然意乱心烦,何能修事笔砚乎?自念苍鸟文章,自古累累繁帙,后之所作者,即珍句奇字,亦不过拾古人牙慧。且余之才,夫何敢与骚人文士驰骋而较邪?若风月佳话,余则有闻之古人者,有见之今人者。余固非钟于情者,窃欲以深情者、过情者、缠绵于情不可解者,又有用情而迷于情、伤于情者,余置之以供余之闲情。或曰余不知情者,余不问也。余之是编,有谓为言之有自者,非也;有谓为言之无自者,亦非也;有谓为在有自无自之间者,更非也。余不过一时信笔略去耳,又何自之足言也!此编成,余招可邨、居亭观之。可邨曰:“时值炎夏矣,可为消暑之一策。”居亭曰:“闷坐无聊矣,可为清遣之一方。”余即志之。自为序。
        嘉庆庚辰夏仲,爱牖民言略于茹芝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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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投胎解笑
        古来圣贤学问生而知之者,固不待言;其次亦莫非由阅历而成。然古来圣贤之阅历,无非多尝艰苦、履霜坚冰,而后始成。一代伟人,未闻有从温柔乡里、欢乐场练出一番胸襟来的。岂知不然。我闲同友人谈论,得闻一件奇事。今于茶前酒后,磨墨拈笔记出来,以为闲谈。至于其事能传不能传,我亦不问了。
        昔南京雨花台西,有一家姓常名兴,其妻郑氏。这家本是历代簪缨相传,是明季常遇春之后。现在家中良田万顷,还有几处当典。这常兴之父是山东道台,常兴却是守祖上余业,也无心仕路,日日在家好善,凡乡中贫苦,无不周济。只是上天不佑,善人至六旬无子。一日,至一友家,闻说杭州天竺寺菩萨极灵。常兴就动了念头,想去求子。就择了日子、雇了船,上杭州去了。
        到了杭州,寻了店住下,候到朔日,备了香纸,往天竺去烧香。由城至寺有三十里远,一路香客络络不断。常兴到了寺,将香纸烧了,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起来瞻仰菩萨,才知这菩萨是沉香雕成的。又往别处看玩景致,忽听一众人说:“那里一个和尚真真奇怪,如何要死,还说要等施主?”常兴听了,也同着众人去看。见那和尚瞑目而坐,却也奇怪,至常兴到了,他睁眼一看,说:“来得好,我去了。”就死了。常兴看着可怜,就拿几两银子替他买木头殡葬了。从寺回来,到店又住了一日,才回家。
        到了家,郑氏接着。叙了一会烧香的话,又说起和尚的事。郑氏合掌念道:“阿弥陀佛!此事做的好。”郑氏原是常兴续娶的,才四十多岁,所以过了半月,似乎有胎。常兴知道,甚是喜欢,日日叫他休养,莫要冲动胎气,又吩咐丫头们不许有事大惊小怪的惊动了奶奶。不觉到了十个月,一日,郑氏腹内觉疼。常兴叫家人去请了稳婆。守到半夜,生下来了。常兴一听小孩子哭,就问是男是女,丫头说:“恭喜大爷,是个哥儿。”常兴欢喜非常。到了三朝,请了前前后后许多的客是不必说了。
        只是这孩子却奇的很,自生下来哭了一阵之后,不时的就笑。常兴说:“这是何故?”因他大总无子,以先生了两个都亡了,这个又是求来的,真真就象掌上珍珠一般。不把他当个男吕子,把他当个女孩,又因他肯笑,就起个名字叫嫣娘。
        这嫣娘生来淘气,自小便不喜欢老妈子抱他。若是年幼的抱他,他有说有笑;老妈子抱他,他虽是肯笑,一见老妈子就是哭。到四五岁,便不必说了,见了女人年纪大的就象仇人似的;见了小女孩子同他顽他就欢欢喜喜,他吃的不吃,给那女孩子吃,顽的不顽,给那女孩子顽。常兴也就随着儿子,给他买了两个丫头。一个与他同岁,起名叫婳姐,长的长长的脸,一道细细的眉,一个小嘴就像点了胭脂一般,瘦瘦的身子,扎着两个丫角。露着青青的头皮。一个大他一岁,起名叫娟姐,长的圆圆的脸,也是细细的眉,两个眼秋波儿似的,也扎着丫角,身子也是瘦瘦的。常兴买来,又给他换了一身绸缎衣服,叫他天天去伴着嫣娘。哪知嫣娘一见面就亲热的了不得。就是旁人惹恼了他,他两个一去说,就笑起来了。郑氏想着,只这两个丫头伴着,他太寂寞些,又买两个小的。俱小嫣娘几岁,一个叫关关,一个叫窈窈,俱是如画的小美女。嫣娘见了,是不必说的更是亲热的了。
        到了八岁,嫣娘越大越淘气。常兴就请位先生,叫他上学。日日还是他四个陪着他去读书。他却又奇怪,凡书一目了然;只是他四个好,一个不在跟前,他就连扁担长的“一”字也不识,常兴只得依从,叫他四个陪着,一连读了三年。到了十一岁上,他就说:“不读罢!我都会了。”常兴说:“你岂可闲着?”嫣娘说:“俺家现有一处大花园,我就在那里自己读书,岂不大妙!”未知常兴允不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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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幻梦刁宴
        话说嫣娘要到园里读书,常兴就叫人去收拾了。择了日子,叫嫣娘搬进花园。又想着园子大了,他们小孩子住着害怕,就叫些女家人靠近住着,又叫了几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去作伴。
        嫣娘日日在园内一处一处的游玩,连书篇儿也不摸,一日顽乏了,睡了午觉,就作了一梦。梦见到一仙山,其中楼阁玲珑,如珠玉修成的一般。信步走去,忽见一门,就大着胆走进去,见是三间花阁,垂着湘妃竹的帘子。猛听得一阵笑声,如莺声娇啭,不觉脚跟下走了三魂七魄,站在那里就呆了。忽有一个人从背后轻轻拍他一下,说:“看什么!好大胆!”嫣娘听了这一句话就像小莺儿叫了一声,想道:“就在屋里,如何又到这里来了?”连忙转过身来,作了一揖,才抬头去看。那人带嗔呼道:“低下头去。”嫣娘就不敢仰视,只顺着眼看见[那人]穿着银杏衫子,罩着墨色撒花背心,穿着百摺百蝶裙子,一对莲钩只露出一个尖儿。嫣娘也不敢出声,只弯着腰站着。站了一时,那人说:“还不快去!”嫣娘慢慢出了门,才敢回头来看,却不见那人了,只听帘内说:“好好谈谈。”嫣娘也不敢再听,又往前走,又见一带花障。他从垂花门进去,见一美人在廊下,背着脸向内坐着,在那里读诗,其声微微莫办。他就偷偷的到背后,一看却不是读诗,是在那里拈着笔写甚么。嫣娘顺着他写的看去,是:天上人间,可怜谁是前缘,谁是无缘?到头来,那是一般参了个无要紧的禅,才笑人枉然。作一对鸳鸯睡,谁知我,也是空缠绵。
        嫣娘看毕,不觉一声叹道:“可怜可怜!斯言诚不谬也。”那人回头一看,嫣娘才自想道:“不好,我如何竟走近他身子跟前了?”只得连忙作揖。那人却不怪他,只说:“你去罢,此地非久停之所。”嫣娘又作了一个揖,就出来了。走着又回头偷偷一看,见那花容月貌,世间罕有,又不敢长看,只得一直出去。却一路走一路想,不觉防着,就一头碰在一个粉墙上,撞在地下坐着,只听后边有一两个人嗤嗤的笑。嫣娘起来,那一两个美人也走到跟前了。嫣娘就拱手而立,说:“得罪,得罪,有劳尊笑!”那美人说:“这个人必是呆子,自己头不疼,还给我们周旋。”又一个美人说:“莫是个疯子,我们走罢!”嫣娘也不敢出声,只是呆呆望着那[两]人说说笑笑去了,才想起来:“是他们骂我!”只得又走。忽见又一大门,他又进去,顺着脚走到一处小花园,看着两个美人在那里打秋千。嫣娘就走到那玲珑石旁站着,说:“小心些,掉下来就了不得了!”那打秋千的只顾忽上忽下,却不看见旁边站着有人,听他说话才看见,说:“你是何人?怎么来到这里?”嫣娘说:“我是嫣娘。”那人笑了一笑,说:“我又知道你是个甚么嫣娘?但是你是个男人,如何叫女人名字?”嫣娘方欲回话,那秋千架上的人也下来了,说:“姐姐,莫跟他说。这必是个小贼子,将他锁起来!”嫣娘说:“好,好,就是这样玩法。”那一个说:“这是个傻子,赶出去就是了!”嫣娘只当与他说顽话,还是笑。那人说:“你再不出去,就打了!”嫣娘只得笑着出来了。不妨地下青苔甚滑,一下跌倒。猛然惊醒,却是一梦。他却不把这当个梦,一心要去访这些美人。他又不敢直向常兴说,日日在园中纳闷。虽有他四个陪着,总不能解他的闷。
        一日,他四个商议说:“嫣娘天天似乎心里有事,俺们今日大家备个菜,请他吃酒。等他醉后,问问他。”他四个商议定了,第二日就向嫣娘说:“俺四个有个薄酌,请大爷吃一杯,不知可赏小的们的脸?”嫣娘说:“你们成天家想着法闹,又请甚么客?又是甚么小的大的的?我是个猪八戒净坛使者,岂有不好吃的!好菜好酒,快些拿来,等我狼餐虎咽。”关关说:“只怕不是狼虎,是个小雏燕子!”婳姐说:“也不是个雏燕,是个小学生、假姑娘!”娟姐说:“我前日跟奶奶往王表爷家听戏,唱的是《请宴》,只怕大相公就是那请宴上的秀才们,‘闻道请,似得了将军令,宛是五脏神,愿随鞭镫。’”。窈窈说:“大相公明日去中个学,就是秀才了。”嫣娘说:“真真你们是些女孩子,不知外面的事。如何进学说是中学,若中举、中进士,岂不也要说进举进进士吗?”大家说着笑起来,把窈窈倒羞的满脸通红。嫣娘看着甚不过意,就照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说:“你可混说了?”婳姐说:“我说个情,饶他这一次,下次重重的打罢!”嫣娘说:“不是婳姐说情,真个不饶!”关关就上去替嫣娘揉揉嘴,说:“你看,都打红了。”娟姐说:“莫闹了,摆桌子罢。”说着将桌子摆开,上面设了一张大椅。嫣娘说:“怎么只用一张?”婳姐说:“我们这奴才,如何敢坐?”嫣娘陡然变了色,说:“我几时有这些混帐的意思,如何说小的、又说奴才?岂不是折罪我吗?我一定少活十年。”婳姐说:“莫急。这是我们的话,与你不相干。你要气我,给你赔个礼!”说着就拜了一拜。嫣娘笑着说:“不敢,不敢!我受你一拜,更要少活二十年!”关关说:“你看,妈妈们送菜来了。坐下罢!等我去接进来。若是等他们送上来,你又嫌俺脏了。”嫣娘说:“岂无个陪客,岂无个主人?依我说,我就领扰;不依我说,我就要辞谢了!”他四个说:“依了就是。”嫣娘说:“我今日是你们请的客,就大胆僭了。陪我的次坐是娟姐,三坐是婳姐,主坐就是关关、窈窈姐。这是序齿,最公道的。”他四个都无的说,就依次坐下了。关关说:“我来回上菜。”窈窈说:“我来把盏。”大家坐着说了一会,饮了一会。婳姐想醉嫣娘,叫他好说实话,就使个眼色给窈窈。窈窈说:“我小些,我要敬一杯!”拿了一个玛瑙六方杯子,满斟了一杯,送到嫣娘面前。嫣娘说:“多谢!这是必领的。”就三口两口吃完了,说:“小弟不敢有慢尊命,饮毕了。”关关说:“再小些就是我了,我也奉敬一杯,不知尊意如何?”嫣娘笑着说:“愿领,愿领。”关关就拿了一个翡翠圆杯,满斟了送上去,嫣娘也三口两口吃完了,说:“覆命,吃完了。”娟姐、婳姐也想敬他,又怕太吃醉了。婳姐说:“我是五岁来你家的,”又指着娟姐说:“他是六岁来的,”又指着关关、窈窈说:“他两个也是五、六岁上来的,来到都跟你在一块。我们今日饮酒,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都说说。就先从相公说起。”嫣娘总不出声,婳姐们总是要他说。不知说了未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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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戏墨误宴
        话说嫣娘只是不说,窈窈就想个法儿哄他,向嫣娘说:“前日你睡着了,好说梦话,我都听着了,甚么这一个那一个的?”嫣娘只当是真的,就站起来说:“你还说他怎么,真叫人到如今放不下!”娟姐说:“这我们不知道。你何不说出来,我们大家替你想想,还是怎么好!”嫣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说:“我向你们说罢!”
        正在要说,一个丫头进来说:“奶奶来了!”嫣娘连忙出来接着。郑氏进来,说:“嫣娘,你天天可有念念书?”嫣娘听了,不敢说没有,只是笑。婳姐代答说:“白日相公一天总写一千字,灯下书也念四五本。”关关说:“俺四个都是陪着相公天天到三更才睡。”郑氏说:“像这样才好。你父说不久要叫你去过府考,明日先去府里候着,”又向娟姐说:“你大些,好好把相公的衣服被褥收拾收拾,明日好去,”又向婳姐、关关、窈窈说:“你们也帮着。”此四个一齐答应着:“是!”郑氏说:“我去了,你们收拾罢!”
        嫣娘又送到院里才回来。嫣娘说:“你们怎么不替我快快收拾,还站着?”娟姐说:“方才你的话不未说完。”嫣娘说:“这时候我也顾不得说了,等考完了来家再说罢。”又叫娟、婳二人去收拾行李,又叫关关拿书本,又叫窈窈磨墨。关关、窈窈忙着去拿书的拿书,磨墨的磨墨。关关把古文四书五经、时文律赋律诗搬了一堆,堆在嫣娘面前。嫣娘看了一看,也未打开,笑了一笑说:“这从哪里念的起?不念罢!”窈窈又把墨也磨了一砚池,嫣娘走过去,看着他磨墨。窈窈只顾磨,未见嫣娘走来。嫣娘就伸手把墨抹了一指头,抹了窈窈一脸。窈窈把墨放下,叫着说:“你这个相公!罢了,罢了。我替你磨墨,你不酬我的劳,还抹我一脸墨!”嫣娘笑的气喘不过来,说:“你这个人不识好,你们天天擦些甚么石灰,抹的像死人一样。我替你想个新样的妆扮,还不好看些吗?”窈窈瞅着嫣娘,说:“好看好看,多谢多谢!”嫣娘说:“把砚瓦也收起来罢。”窈窈说:“不是要写字吗?”嫣娘说:“离考的日子还早,忙些什么!”窈窈说:“这不瞎忙了半天吗?”说着就将墨放下不磨了。嫣娘又叫关关:“把书也收起来罢。”关关说:“不念了吗?”嫣娘说:“念完了。”关关说:“你连他的面也不曾见,就说念完了,我看你明日进场,将什么字写在卷子上?”嫣娘听着他说,看看指头上的墨还未抹完,就趁关关不防,又抹了他一脸,说:“我且把你这头一篇批点批点。”关关又是气,又是笑,说:“明日你进场做不上来,学院打你一百戒尺,也罢了!”正在闹着,娟、婳两个从里间屋出来,看着一个一个的满脸黑墨,笑的弯了腰,说:“今日唱《李逵打店》,怎么又有两个李逵?”他两个正在笑,嫣娘又偷偷的去把墨抹了两手,走到娟姐背后向脸上一抹,笑着说:“也叫你唱个胡敬德!”娟姐才要回头,婳姐站在娟姐跟前,看着大笑,不妨娟姐向旁一转,一下歪在婳姐身上,都倒在地下。嫣娘笑着说:“好,好,我也替你画画眉。”说着把婳姐眼上着手指头画了两个圈,说:“这是个奇妆。人家的眉毛是长的,你这是团的!”他两个起来就要膈肢他,嫣娘一溜烟跑了。
        他四个叫了丫头们端了水来,洗了脸。洗完了,你给我看,我给你看,看墨可有了。关关说:“我们真是糊涂,何不把大镜子拿出来,大家照照就是了!”正要去拿镜子,嫣娘走进来,站在当中,作了一个揖,说:“有罪,有罪!唐突西子,该领巴掌八个!”娟姐说:“我们一个人打一巴掌罢!”嫣娘说:“不好。若是只打一巴掌,诸位的那只手岂不又怪我偏心吗?”婳姐说:“好好坐着罢,养养神,明日好上府。”嫣娘说:“正为明日远别,今日不可不细细谈谈。”关关说:“老天,老天,怎么了?这离府里好有二千步,就说远别,后来你做了官,要是四川、广西,还说个甚么别呢?这个‘远’字,我要是个试官,就打一百个杠子!”嫣娘就向关关作个揖,说:“门生领教。”婳姐说:“莫闹了,屋里黑了还未点灯,叫他们点灯罢!”遂叫了丫环来把里间屋里的灯点上,又把外间灯点上。嫣娘说:“这黑魆魆的,像地牢一样。”娟姐说:“快点蜡来!”嫣娘笑了一笑说:“我明日就到府里去了,你们今日午上请我,我就还席。这个帖是‘即夕恭候台光’。”婳姐说:“老实些罢,又还什么席呢?”嫣娘不肯,就叫丫头们把正中挂的四个玻璃灯点上,又叫丫头们去预备二十六个小果碟子,十六个小吃碟子,外只要四个大碗就够了。正在忙着摆桌子椅子,一个丫头进来说:“爷请相公到上房去说话。”嫣娘说:“真真天不随今愿了!”就没精打的跟着来的丫头去了。
        到了上房,常兴叫嫣娘坐下,说:“俺这里离贡院虽不甚远,然临场总觉忙乱。我叫人向秦淮后街赁了一个寓处,我明日同你去。也不知你这几年可有个学问没有?今年人顽了一大年,在园里,不知可有念一句书,写一个字没有?”嫣娘也不敢出声,郑氏说:“我听他们说,他倒天天念天天写,不知真假。”常兴说:“只怕都是打伙的淘气,他们替他装脸,哄你天天念书写字罢!”郑氏说:“这明日去考,就知道他念不念、写不写了。”嫣娘心里记挂着回园请客,又不敢就走,听了郑氏的话,趁势说:“我回园念书去罢。”常兴说:“这时候用功也迟了。我买的好鳜鱼,叫他们已经蒸了,就在这里吃饭罢。”嫣娘不敢说回去,只得答应着。常兴又向他说了一回场里的规矩,又叫他明日进场不用忙着出来,“好好做文章,这府考完了就院考了,我回你也不回来,就在寓处住着。”说了一会,到三更天,丫头才回说:“鱼了,”常兴说:“拿酒来。”丫头们摆了桌椅,送上鱼来并别的几样菜。常兴同郑氏坐了,叫嫣娘也坐下。吃了一会,嫣娘哪有心吃,说:“我今早念了一篇生文章,未背过来,我回去再念念。”常兴说:“不念罢,明日再念。”一时饭吃毕了,又叙了一会话。到交四更,郑氏说:“天不早了,去睡罢。”嫣娘听说,就忙忙的回园来了。不知请客没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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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辞艳寻芳
        话说嫣娘到了园里,进了屋,见外间的挂灯俱未点,问说:“怎么挂灯不点?”又问:“菜备齐没有?”娟姐说:“天已四更多了,我们都要睡了。相公的盛馔我们心领罢。”嫣娘说:“如何使得?”婳姐、关关、窈窈俱说:“夜深了,要睡了。”嫣娘不肯,娟、婳两个将嫣娘推着往里间去,说:“睡罢!谁再混闹,罚他跪一夜。”嫣娘没法,只得进了里间。娟姐、婳姐将门闩上,关关说:“还有窈姐没进来,且相公也未喝茶,我出去将茶壶拿进来。”刚要出来,窈窈来了。关关说:“来的好,你就随手将茶壶带来。”窈窈将茶壶拿进来,关关才闩上了门。大家都睡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还在睡着,关关、窈窈也在睡着,娟、婳两个在床上才披衣坐起,就听有丫头来说:“还没起来吗?爷叫你们收拾行李。”娟姐连忙穿好了衣服,开了门。婳姐也穿了衣服,下了床,叫醒了关关、窈窈。嫣娘也醒了,看看他们说:“天还未明,你们都起来做甚么?”娟姐说:“太阳三竿了,爷着人来叫你哩!”嫣娘听说,连忙起来。娟姐就叫丫头们舀了洗脸水。嫣娘洗了脸,就跟着来的丫头到上房去了。
        见了常兴、郑氏,说了一会话,又吃了点心,嫣娘想着:“我这就去了,还未去辞谢他四个,”又不敢直说,心里想了一个法,说:“我的书与笔砚还未收好,他们也未必知道,还得我自己去看看。”常兴说:“你会看看收好,吃了饭就走了。”嫣娘答应着,出来三步两步,连忙跑到园里,一进门就高声说道:“我回来了,我可也回来了!”
        娟、婳、关、窈接着,说:“怎么又来了?我们才想一时去送你。”嫣娘听了,一只手拉着娟姐,一只手拉着婳姐,就大哭起来。娟、婳替他拭眼泪,关关劝说:“这何必这个样?”嫣娘听了这一句话,大总的恸起来,过了一时,才说:“我去也罢。我想你们,我心里也罢了。你们想我,费了你们的心,我实在过不去。”说着又哭。娟、婳同关关只是劝,也不觉淌起眼泪来,劝了一会才住下。又听着里间屋有个人也在那里呜呜的哭,娟姐说:“这是谁个?”关关说:“必是窈窈,我看着他方才红着眼圈儿跑进屋里去了。”嫣娘连忙也进屋里来,向窈窈说:“莫哭罢!”一句未说完,又哭起来了。娟姐同关关又才劝住,又劝住了窈窈,大家无言对坐。坐了一时,还是娟姐大些,想着这不是个常法,就向嫣娘说:“我想着这时候上头的饭也好了,相公上去罢。”嫣娘又拉拉娟姐的手,又扯扯婳姐的手,又看着关关、窈窈,想说笑,嗓子却硬了,只落[得]点点头,恰好丫头来请他,就慢慢地去了。
        见了常兴,常兴说:“你哭甚么?”嫣娘说:“没有哭,是方才迷了眼揉出泪来的。”常兴也不再问,[一]时同他吃了饭,叫家人押着十几付挑子先去了。随后常兴同嫣娘坐轿去了。娟、婳、关、窈来送自不必说了。
        到了寓处,常兴叫家人安放好了行李,又叫家人替相公摆上书桌,又叫家人打听几时考期。家人去了一时,回来说:“考期是第四日。”常兴说:“你们去替相公备场务、买卷子,早早的办齐。”家人答应着去了。日日常兴叫嫣娘读书写字是不必说了。
        到了场期,常兴送他进了常到放头场,他就出来了。常兴问说:“文章可好?”嫣娘说:“取是必取的。”又过了一日,放了榜,常兴叫家人去看,一时回来说:“取了第五。”又复试了几场,俱在十名之内;放了正案,又是第五。常兴一面着人去家里送信,一面叫人送嫣娘进衙门谒见老公祖。嫣娘回来,常兴就叫他在寓处看书,候着院试。
        一日,常兴有一亲戚家请他吃午饭,常兴去了。嫣娘写了一会字,想到:“前面是秦淮河,我何不去看看?”就不给家人知道,偷偷的去了。走到秦淮河沿,一眼望去,两岸俱是硃红小栏杆围着,栏内或是月窗,或是六角小门,俱挂着湘妃竹的帘子。河里的小船亦不一样,或是小字栏杆,或是十三女儿栏杆,又挂着各色玻璃灯毬。嫣娘想着:“我何不叫只小船,上去坐着逛逛。”正好来了一只小船,嫣娘叫[到]了近沿,上了船,一路逛去。
        秦淮河里的船,原没有男人撑船的,这只船也是两个二十内外的美人撑着。嫣娘上了船,船上的美人问道:“往哪里去?”嫣娘说:“随你撑,逛完才回来。”这两个美人开了船,一路慢慢的撑去。嫣娘在船中左一看,右一看,真是“在山阴道上,目不及赏,应接不暇也。”分不出来哪一处第一,只眼里看的俱是如花如玉,耳朵里听的俱是玉笛珍琴。不知不觉,船到了夫子庙。这两岸的街道都[看]完了,又回来慢慢的撑着。嫣娘看着左边一个大大的月窗,题着“天然”二字。嫣娘叫靠着这边住了船,又听着“丁东,丁东”的响。嫣娘原会弹琴,随站在船头听去,弹的是《虞美人》,又听他的宫弦忽然声高,又听着宫忽转商,悠悠扬扬,真是如泣如诉。嫣娘不觉也掉下几点眼泪,又怕撑船的看着,连忙拭去,心里想道:“这个人到是钟于情者,不可不见见。”又想:“这隔着如此高,怎么上去?”就问了船家,撑船的说:“相公要是上去,就叫人放梯子下来。”嫣娘说:“就烦你叫一声。”撑船的叫应了上头放了梯子下来。撑船的说:“相公上去可以就从前门去了。前门就是秦淮后街。”嫣娘说:“我还未带银子来给你船钱,我送你个东西罢。”说着,将手上玉镯去下,赏了撑船的,就上梯子去了。
        上来就是月窗跟前,隔着帘子一望,望着那里边一个人还在弹琴,映着帘子,真像烟笼芍药一般。这里放梯子的人将梯子收上去,就要进去,向那人说好出来迎接。嫣娘拱拱手,就站在窗外,听他一曲弹完了。那人也看着窗外有人,就出来迎进去。嫣娘进去一看,那个美人尚在绿鬓初女,不觉大惊,想道:“如此妙点,如此妙技,可敬可敬,可羡可羡!我在他旁边站一时,也不枉虚生一世。”嫣娘看着、想着,就来[到]了[那美人身边],那美人说:“相公请坐!”嫣娘说:“这般仙府,岂可容我浊物站在这里,还恐有玷清秀,如何敢坐?”美人说:“相公真是君子也,毋乃木谦乎!”就让着坐下。嫣娘问说:“请问妙字?”美人答说:“不敢,贱名宜人。”嫣娘说:“妙哉,妙哉!真无不宜也。还请问妙龄?”美人答说:“十二。”嫣娘大惊,说:“奇哉,奇哉!与我同庚矣。”又说:“请问此处即是宜卿一人乎?”宜人说:“妾乃吾母之少女也,不曾学倚门卖笑,此为吾之侧室,不意相公箫史下顾,妾非美玉,何敢劳尊?”嫣娘说:“宜卿所言,吾此时,一些魂魄俱付之卿身矣!吾亦无言可答,但有一句不敢说的话,不知尊前容纳否?”宜人把脸一红说:“何妨!”嫣娘起来,走到宜人身边,低声说道:“可嫌我否?”宜人把脸一红,斜着眼看了一眼,又笑了一笑。嫣娘深深作了一揖,就靠着宜人坐下,又低声说:“此事吾当善谋之,卿可能徐待之?”宜人把脸又一红,把心一指说:“此处虽妾之静室,然亦非相公久居之所。但不知相公何处人?来此地何事?”嫣娘说:“我家在雨花台西边。[现]在我是[到府]里赴考的,我父亲也在这里。”宜人说:“你快些回去,看你父亲找你。你若要再来,却也不妨。”嫣娘听他说父亲找的话,就不敢再坐,站起来又依恋了一会,宜人扯着手,送他从一小夹道到大门去了。
        嫣娘到了寓处,正好他父[亲]尚未回来。家人们问他:“到哪里去了,叫俺们好找?”嫣娘支吾了一会,就躺在床上细细的想着宜人长的那个模样,毋也息不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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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巧遇重访
        话说嫣娘在床上躺着想着宜人,一时常兴回来了。嫣娘只推身上不快,常兴只当是真的,又摸摸他的头,就[说]:“头倒不热,只怕是多吃了东西了,你躺一时罢。”却正合嫣娘之意,嫣娘又装着哼了两声。
        到了第二天,嫣娘不敢仍然装病,只得起来,又看看书,写写字。过了一月,嫣娘总不得个空去宜人那里看看,心里却时时在宜人身上。又跟着院试近了,不免又忙着用了几天功。常兴又叫家人去办场务、备卷。
        到了考期、嫣娘进了常到未初时候出来,甚是得意。常兴接着,又问了他的文章可好,嫣娘不免公然自赞了一番。到第二日,放了榜,常兴着家人去看,家人尚未回来,报子就报了,进了第二名。常兴同嫣娘甚是欢喜。第二日又复试,至于奖赏送大人,一番应活是不必说了。送了大人,常兴就叫家人即时催了轿子,一齐回来。嫣娘实打算可以再住几日,偷着好去盼宜人一盼,哪知立时他父亲就逼着回来了,嫣娘也只得饮恨吞声而已。
        到了家,常兴又请了客。郑氏也是欢喜,并娟、婳、关、窈更是非常的欢喜是不必说了。只有嫣娘每日不惟不欢喜,反长吁短叹的不了。娟、婳、关、窈他们时常同他说笑,他不过勉强应酬而已。常兴、郑氏每每见他这样,只当是在寓处的病未好。
        到了八月下旬,雨花台临近有一处禅院,名净因庵。庵中桂花最盛,又有几处亭阁,最是幽雅。每年到桂花开时,游人如蚁。常兴想叫嫣娘去敬敬。一日早晨,常兴叫人到园里将嫣娘叫来。嫣娘来了,常兴说:“你天天在园里闲坐,何不今日到净因庵去看看桂花?”嫣娘说:“好。我已经吃毕饭了,就去罢。”常兴说:“叫个人跟着。”嫣娘说:“道不远,何必要人跟着?”常兴说:“你自己去也使得,早早回来。”嫣娘答应着去了。
        出了门,果然去看花的不少。嫣娘也迤逦而去。到了庵内,看那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树,上头的枝叶把天都遮着了;又见几处禅房小院,也有几株桂树,或是丹如火,或是黄如金,各样不一。那一种幽香真是沁人肺腑。嫣娘一处一处的看完了,又到一个客厅里坐下,和尚捧了茶来。嫣娘吃了茶,和尚又摆上一桌小果碟子,嫣娘吃了几样,又吃了几个点心。这是庵里的旧例,凡有人去游的皆如此待他,也不是专为嫣娘而设。嫣娘吃完了,拿了随带的银子一两还了和尚。和尚欢喜的了不得,眉开眼笑,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送了嫣娘出来。
        嫣娘出来,见天还早,看看离庵不远,有一庄村,甚是幽静,就随着步走了去。走到村前,看那小村外围着一带小沟,沟上有一小木桥,沟内沿栽了有几十本木芙蓉。嫣娘正在望那芙蓉,忽听嘻嘻一阵笑声。嫣娘仔细看去,才看着芙蓉花内隐隐约约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嫣娘想道:“我何不从桥上踱过去?”就顺着步一直过了桥。走到芙蓉花跟前,只听上个人说:“姐姐,你看那个人跑进来了。”又听一个人说:“是谁?”嫣娘只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动,那两个人一齐问道:“你来做甚么的?是想偷甚么?”嫣娘笑着说:“天下岂有贼秀才郎?”一个略高些的说:“我只当你是个贼,不知你是个秀才。你看你的两只眼东张西望的,可像个贼一样?”嫣娘只是笑,也不敢出声。那人又说:“你不实说你来做甚么,我就去唤狗来咬你。”说着就要去。那个矮些个[的]说:“姐姐,你看他那个小样,被姐姐骂了一顿,怪可怜的,饶了他罢。”那人又向嫣娘着实的望了一眼,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慢慢的小声说:“暂且饶你这一次。”嫣娘就隔着花作了一个揖,说:“我是嫣娘,新进的秀才。”那高些的说:“秀才是个甚么?是长的,是团的?是红的,是绿的?”嫣娘说:“秀才不是别的,是个功名。”那高些的说:“甚么叫个功名?”嫣娘说:“头上戴个顶儿,就叫功名。”那高些的说:“这个顶儿甚么稀罕的物件,俺家放牛的小虾儿天天把吃的鸡蛋壳儿安在草帽上,岂不就是个顶儿?”嫣娘说:“哪像个捐职的品顶戴,不是个秀才。”那高些的说:“你既然是个秀才,我问你,这株芙蓉花其种始于何时?来自何地?”嫣娘却实在不知,又不好直说的,只是笑。那高些的说:“你连这眼前的花木还不知道,也要戴个顶儿向人夸嘴说我是天下第一胜地南京首府秀才嫣娘,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嫣娘听了,又作了一个揖,说:“小子请教。”那矮些的说:“姐姐,我们去罢,看那糊涂气味熏坏了。”两个说着就走。嫣娘站在路上拦住,笑着说:“才听仙音,顿开茅塞,还望指教。”他两个不得过去,说:“没得指教了,你去罢!”嫣娘不肯闪开。他两个动心了,那矮些的说:“姐姐,你把那芙蓉典赏给他听听罢。”那高些的没了法,只说:“你站远一步,我跟你说。”嫣娘只得退了一步。那高些的说:“芙蓉出于日本国,周穆王好远游三千,一年到了那国,携来到中华的。你记着,明日遇着学台考古,写上就取个第一。”嫣娘说:“领教。”又说:“岂有弟子不知师之名姓的?再恳把名姓赏给弟子听听。”那高些的说:“你这个人不知好歹,怎么又问我们的名姓?”那矮些的说:“这又何妨?对他说就说。俺姓奚,姐姐叫引香,我叫拾香。你知道了,去罢。”嫣娘仍然不肯过去,不妨拾香把他一推,跌在地下,他两个跑了。嫣娘只得起来,慢慢回家。
        到了家,日日又添了一条牵挂,终日虽与娟、婳、关、窈谈谈,也不能解个闷。不觉又到了第二年秋天。这年就是秋闱之期。嫣娘到了七月下旬就来府里等着入闱,又是常兴送他,日日在寓不能出来。那一日,常兴要来家看乡间田稞。嫣娘得了空,直跑到宜人门口,叫开了门。进去有一条路,一直到宜人房里去的,他上回是宜人送他出来走过的,所以他知道,就从这路一直到了宜人房里。
        宜人在屋内小睡。嫣娘进了屋,[丫]头就要叫醒宜人,嫣娘说:“莫惊着他。”轻轻地走进屋,在靠床的一张兀凳上坐下,忽听宜人梦里说:“一片情丝割不断,有谁知?”将身一翻,眼朦胧着,又说:“好懒!”一眼看着床头间一个人坐着,忙问说:“是谁?”嫣娘小声说:“是嫣娘。”宜人一翻身扒起来,想一把去拉嫣娘,又缩住了手说:“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才来?”嫣娘说:“此心惟天可鉴!”说了这一句,那眼红着,就说不出来了。宜人说:“好容易又见一面,不说说话,哭甚么?”嫣娘说:“我这一个心,到哪一天才见得我的真心?”宜人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叙了一时,宜人又说:“我还有一个结拜的妹子,叫何粲。前日他听我说,要等你来,他来一顾。”嫣娘说:“嫣娘哪有这等福分,又得见一仙子。”宜人就叫丫头往隔壁去请,一时阿粲来了。宜人出去接着,引着见了嫣娘。嫣娘说:“才闻宜卿盛称粲姐美德,相见之晚,实为恨事!”阿粲说:“前得闻君子于宜姐,不胜钦仰!今日得见,信宜姐之言不虚矣。”宜人说:“你两个不用客套了,吃茶罢。”叫丫头捧上茶来。吃了茶,宜人说:“粲妹的指法甚妙,何[不]来令君子一聆佳音?”阿粲尚谦着说:“不善抚琴。”宜人给他代定了弦,按阿桨坐下。阿桨只得抚弄了一会,是一曲《凰求凤》。弹完了,嫣娘说:“不惟指法之妙,并此曲之意,亦妙不可言。”正在三个谈话,阿粲家有人来叫他,他就辞了他两个去了。宜人说:“这妹子也是同我一样,出污泥而不染者。”嫣娘说:“佩服,佩服!”坐了一时,嫣娘又说:“我今日本欲在此多坐一时,城中有一老师请用午饭,我暂去,明日再来。”说着站起来就走。宜人送他到门首,他去了。
        嫣娘一路走着,后边来了一乘轿,从旁边过去。嫣娘隔着小玻璃窗子望着,真如娇花初开,不知不觉就跟着轿去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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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假佣真骗
        话说嫣娘跟着轿去,那轿一直往三山街去了。嫣娘也跟到三山街,看着那轿到了一个大门,就抬进去了。嫣娘不敢进那大门,只得在门外站着,向内望了多时。回头一看,这对门有个小茶肆。嫣娘把那老师请吃午饭的事早忘在九霄以外,看了这茶肆,就到肆里拣了一个小坐头坐下,吃着茶,仍然目不转睛的向那对门望着。忽然看见对门出来一个小厮,也到这茶肆里来吃茶,嫣娘想问问他,又不敢说。见那小厮进来,连忙让他坐下。那小厮只当是认得他的,也就坐下了。嫣娘说:“老兄尊姓?”小厮说:“姓胡。”嫣娘说:“我是这乡间人,才进城,想找个大人家去混碗饭吃,不知尊府里可能相容?”小厮说:“暂时尚不等人用。等明年老爷回来,若果要人,我看尊兄甚好,可以荐荐。”嫣娘说:“方才有一乘轿,是府中何人?”小厮说:“这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叫个娉婷,今年十四岁了。方才是老太太叫他往寺里去替老太太拈香才回来。”嫣娘问到这里,也不敢再问,只说:“现在府中既不要人,等明年我再来找老兄罢。”又吃了一会茶,嫣娘算了茶帐,给了钱,与小厮拱拱手去了。
        走到寓处,才想起今日午间是老师请用饭,天却已到申时了,只得推个病,叫家人去给老师请安,禀明了不能来领饭的话。
        又过了几天,常兴来了,场期也到了。常兴叫家人诸事替他办齐了。嫣娘进了头尝二尝三场,场毕将文章、诗策、经文俱已腾出稿来。常兴拿着去请素日相识的亲友看看,个个都是称赞。常兴欢喜,就同嫣娘在府候榜。过了几日,揭了晓,报子报了,中了解元。常兴、嫣娘自是欢喜不必说了,至于赴鹿鸣宴、拜老师这一番的事也不必说了。诸事完了,常兴同嫣娘回来,到了家,自然又是唱戏请客,也不必说了。
        家中事毕。嫣娘闲着,又同娟、婳、关、窈一处顽笑。娟姐说:“你如今是老爷了,我们还称你相公不成?”嫣娘说:“老爷倒是老爷,只是老爷这个混名,写在题名录上未免不雅。”又说:“你们这些人真真是天天作梦,还不知道我去考的时候,就起了大名叫常敏。我进学就是这个名字,中举也是这个名子。”关关说:“甚么敏不敏?我说没有嫣娘两个字,念的嘴里也好,听的耳朵里也好。”窈窈说:“一个人自然有个大名,有个乳名,岂可把乳名当了大名?”嫣娘说:“莫说这名字的话了。我问你们,我如今是老爷,你们是甚么呢?”娟姐说:“我们四个还是丫头。”嫣娘说:“你们既然还是丫头,我自己一个做个老爷有甚么趣?不如我叫你们也叫老爷罢!”引的大家都笑起来。婳姐说:“你这些小孩子的话,到哪一天才不说了?”
        正在说话,一个丫头来说:“相公快些上去,爷一下跌倒不说话了。”嫣娘连忙跑到上房,常兴已经闭着眼发喘。郑氏守着哭,见嫣娘来了,郑氏说:“你快些叫你父亲!”嫣娘叫了一声,常兴把眼微微一睁,把头略略一点,就呜呼了。嫣娘嚎啕大恸。郑氏忙着叫家人备了后事。俱已全了,将柩停在中堂。郑氏想家中无人照料,把当典里一个老伙计请来做了朝奉,凡家中事一一交他照料。这伙计姓李,名立,本是在常家典里多年的人,亦老成,受了郑氏的嘱托,就将常兴的丧事不丰不俭的办完了。又择了本庄的吉地,到七七上葬了。
        嫣娘在家守制,外边有李立管理家务,仍然是自由自在的。过了半年,因在制不好出门,就想着:“家中无事,何不将这花园从新修造修造?”又想:“这园如何修法才好?”想了一时,忽然想起那年在画箱里见了一个西洋园图,何不就照那样去修?遂去将画箱开了,找了图出来,铺在桌上细细看去。看着第一层是个大门,进了大门是个月门,当着门是个六方亭子,四外俱是小红阑干,亭子上俱满装格子。这个亭子是要连着正庭的意思,亭子外即一长池,池上一水桥,桥上两旁俱是小阑干。过了桥是正庭,过了正庭,庭后是一大假山,大假山两旁是两小假山。大假山正中一洞门,门上镌着三个字,是:“等闲乡”,左边小假山的洞门上镌着是:“处处”,右边小假山的洞门上镌着是:“所所”。这三个门,原进去是三个园,正中是大园,两旁是小园,俱是假山遮断,两小园假山空里,又各有小夹道通着是园。嫣娘看毕,拍手大笑,说:“妙地,妙地!我就照着这样去修,并园名亦照着这样。”就叫家人向李立说,叫了匠人动工,把娟、婳、关、窈俱以挪出到上边厢房去祝又派了几个能干的家人,把图交给他,叫他照样去修。家人领着匠人天天去修。
        嫣娘想,宜人哪里是知道我的,我守制不好去的,就是引香、拾香,这也太近了,一则不好去,二则去也未必得见,不如去访访娉婷。嫣娘就向郑氏说:“我想到外面去逛逛,不过临近几家,不几日就回来。”郑氏说:“也好。家里虽然修理,有家人照应,且有李朝奉在家,诸事可以问他,你去也罢。”嫣娘就换下重孝服,穿了素服出去了。
        一直到了三山街,又到那茶肆里找着那胡小厮。那胡小厮见了,说:“老兄来了,怎么穿着素服?”嫣娘说:“我如今大总的没依靠了,我老人家又没了,我想求求老兄,替我引进引进。”小厮说:“老兄来的甚好,我家老爷才回来。内花园的书房没人照看,正要寻人。像老兄这干干净净的,且年轻又伶俐,老爷看着是必收的。”说着,就起来说:“你同我到那边去。”嫣娘就跟着他到了大门。进了门,到了门房里,管门的家人问说:“这是哪个?”小厮说:“这是我的朋友,也要来我们家来的。”又向嫣娘说:“这是张二爷。”嫣娘就给他作了一揖。管门的叫他坐下,小厮说:“老兄坐着,我进去回老爷。”小厮去了,一时来了,说:“老兄快来!老爷在内书房,我引你进去。”
        小厮引着嫣娘进了二门,又进了穿庭、大庭、茶庭。从茶庭院西一小角门,进了角门一条长夹道,夹道头前又一小门,进了门往左一转,就是内宅的角门;往右一转,就是个小花园。进了花园,嫣娘看这花园虽不甚大,却也精致。几处小假山,后头俱玲玲珑珑;几株松树、梅树、梧桐树,也是古古致致;又有几株湘妃竹,疏疏落落。小厮引着进了书房。嫣娘看这书房是四间,中间设着大罗汗榻,两旁俱是博古图书架,架上设着各样古董玩意。头间有一碧纱橱,小厮引着进了橱子,嫣娘看窗前一几,几上设着笔砚等物;上边有一小榻,榻上盘膝坐着一个五十许的人。小厮说:“给老爷叩头。”嫣娘只得磕了两个头。那老爷说:“起来罢。”嫣娘起来站在旁边,那老爷看了一看,说:“你可识字?”嫣娘说:“小的识字。”那老爷说:“你就在这里伺候罢。”嫣娘答应着。
        过了三日,那老爷因在任之事未清,有文书提他,他就连忙去了,将内书房交给嫣娘照应。嫣娘就天天掐花送于老太太房里插瓶,又掐些送送各处丫头们。混了几天混熟了,见了妯婷,也时常说一句两句话。一天,老太太叫娉婷到园内去,看可有新开的花掐几枝来。娉婷去了。
        到了园,只听书房里一个人在那里哼哼唧唧,像念书的样。娉婷想道:“这是谁?”偷偷到窗跟前,隔着纱看去,只见嫣娘在那里背着手,念那壁上悬的诗屏。娉婷在外叫着说:“你这个小厮,疯了不成?在那里哼什么?”嫣娘听是娉婷说话,就连忙说:“请姐姐到屋里坐。”娉婷说:“我不进去。”嫣娘说:“这有何妨?”说着嫣娘就出来了,到了廊下,娉婷也到了廊下。嫣娘说:“姐姐今年十几?去年秋天坐轿从哪里来?”娉婷说:“你这个人说话真是奇怪,我今年十几,与你甚么相干?我去年坐轿,你怎么知道?”嫣娘听了,“嗳哟”了一声,说:“我今个可有死的地方了。”娉婷说:“你莫当真的疯了?”嫣娘说:“不疯,不疯!真真是真话。”娉婷说:“怎么是真话?”嫣娘说:“一言难尽,我也无从说起。”娉婷说:“我站乏了,我进屋里来,我们坐下。我倒要听你细细的说说。”娉婷进了屋,到榻上坐下,嫣娘也到下边椅子坐下。娉婷说:“你说。”嫣娘说:“你可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娉婷说:“你是个小厮。”嫣娘说:“像我这个小厮,这南京三年才出一个。”娉婷说:“怎么这等稀罕?”嫣娘说:“我是去年的新解元常敏。”娉婷说:“你真疯了,岂有解元情愿给人家做小厮的?”嫣娘说:“我是来救你的。”娉婷说:“我又无病无灾,要你救甚么?”嫣娘说:“我自从去年秋天在轿里见过你,我想你这样一个人,可惜,可惜!”娉婷说:“怎么可惜?”嫣娘说:“你想,你想。”娉婷把脸一红,说:“你这个人还了得吗?我去向老太太说,打不死你!”说着就走。嫣娘说:“你去只管去,你想我这话到底是为谁?”娉婷站了一时,说:“我去看老太太,等我改日再说罢。”不知后来怎样说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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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花归珠还
        话说娉婷说着怕老太太等他,就出来到院子里,随手掐了两枝花去了。将花送于老太太看了,老太太叫他把窗前几上一个白磁大瓶灌上水,将花插上。娉婷去灌了水,双手捧着,一路走来,心里却想着嫣娘的话,走到堂阶上,一步未上完,手中的就“滑郎”一声,在石头上成了白玉开花了。娉婷就吓呆了站在那里。老太太听着,骂了一顿,又说:“你这小蹄子不中用,明日拉出去配个小厮就完了。”娉婷站了一时,也不敢再来见老太太,就到下边厢房坐着去了。坐在窗下一张椅子上,一边靠着桌子,手托着腮,噙着眼泪想着:“我自小到这里,从没受过这样的气,没想到老太太说拉出去配小厮的话。”想了一会,“这真真是园里那人说的话,说我可惜可惜了。”越想越酸心,不觉呜呜咽咽哭了一常到了晚上,老太太着人叫了去,又数说了一顿,说:“我说你几句,你就使性子不来了?”娉婷又站了一时,老太太说:“你必然歇罢?明日一早还到园里去看,有新开的花再掐几枝来,我那案头上还有一个翡翠瓶,你没摔完,好再来摔这个,去罢。”娉婷去了,到了厢房,和衣睡下,左思右想没个结局。想今日这个没趣,不过是老太太一时生气,后来自然仍是一样,那配小厮的话,毕竟这一辈子难免了。一直哭到天亮,又不敢不去掐花,就早早起来,也未装束,就去了。
        到了园,看嫣娘正在那里浇花。嫣娘见娉婷来了,就笑嘻嘻的说:“姐姐怎么起来镇早?”娉婷也不理他,嫣娘又说:“怎么姐姐也不梳头,就衣冠不整下堂来了?”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看娉婷站在那里,问他话他不说,又不是掐花,呆呆站着。嫣娘说:“姐姐好像受了委屈的样?”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叹了一口气,说:“嗳,可惜,可惜!”娉婷说:“怎么可惜?”嫣娘说:“姐姐是聪明人,这‘可惜’二字还来问我?我是个局外人,这‘可惜’中的甘苦只怕还知之不真,姐姐在‘可惜’局中的,这甘苦自然是都领略过了。”娉婷听了,不觉将身一蹲,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嫣娘连忙问说:“姐姐,这是何必?”连忙又作了一个揖,说:“是我的不是,一时言语冲着了。”又说:“这清早地下湿气甚厉害,蹲在这里受了寒也不是顽的。”娉婷拭拭眼泪,就站起来一直往书房里去,嫣娘也跟进来。娉婷说:“你来[做甚]么?”嫣娘说:“不是姐姐叫我吗?”娉婷说:“我何曾叫你?”嫣娘说:“姐姐来园里来,自然是掐花,为何到书房里来?难道这书房里栽花不成?”娉婷说:“人心里过不得,你还呕人!”嫣娘说:“我虽不才,姐姐如果有甚烦恼,我也可以分分忧,何不说说?”娉婷说:“我对你说也是无益。”嫣娘说:“或者有益,亦未可知。”娉婷叫嫣娘站近些,就小声把昨日的事一一告于他。嫣娘把眼一红,就淌下眼泪来了。娉婷替他拭了一拭,说:“我问你可有甚么法,你只是哭,终有何益?”嫣娘说:“姐姐坐下,等我想想。”娉婷就坐下了,又叫嫣娘也靠近坐下。嫣娘说:“姐姐何不将计就计?”娉婷说:“怎么将计就计?”嫣娘说:“姐姐只管仍然不做错这就做错那,或者仍然与老太太呕气,或者天天偷空就去睡着,或者再是老太太骂你,你就装着寻死。”嫣娘说一句,娉婷把头点一点。娉婷说:“到后来到底怎么样?”嫣娘说:“只等老太太气你不过,要打发你了,我就回去着人来买你,到我家去服侍我母亲。姐姐后来,我自然有个安排。”娉婷说:“你几时回去?”嫣娘说:“我等姐姐有信,就给他做个金蝉脱壳之计。”娉婷又点点头。嫣娘说:“姐姐去罢。看老太太怪你。姐姐以后也莫来了,看旁人疑惑。”说着,嫣娘就到院子里替娉婷掐了几枝花,交给娉婷拿着去了。
        娉婷果然从了嫣娘的计,天天呕气,呕了十几天。老太太始而骂他,继而劝他,他总是不改,老太太气着叫家人来说要打发他,这也是个气话,原是吓他的意思。谁知他仍然不改,并且时常偷着要上吊,要吃毒药,老太太怕将来闹的不好,就当真要打发他了。
        娉婷一闻此信,这日就起个早,走到园门口叫嫣娘说:“解元回去罢!”说完了,连忙跑了,嫣娘从书房里出来就不见他了。嫣娘知是其计已成,就到大门首找着胡小厮,拉到对门茶肆里坐下,吃了两碗茶,嫣娘说:“我承老兄照看,这有一个财,想叫老兄发发,以为谢礼,不知可受不受?”胡小厮笑着说:“甚么财照顾小弟?”嫣娘说:“我听府里要打发丫头,不知是哪个?人才如何?年纪多大?”胡小厮说:“是老太太房里的,老兄是去年在轿里看过的。”嫣娘说:“我有个表兄,姓李,要买人,老兄若能去说,包管谢仪加厚。”胡小厮喜欢的了不得,就一口应承说:“在我,在我。”嫣娘说:“这还等我回去,先向他说明才好。”胡小厮说:“老兄只管去,园中的事我替你照应。”嫣娘就去了。
        到了家,见堂屋院里放着些桌椅并米面等物,嫣娘也未及问就进了堂屋。见了郑氏,郑氏问他在哪里住了一两个月,嫣娘就随口支吾说:“不是在一家。”随口编了几家。郑氏说:“怪道我着人去找你,再找不着。”嫣娘说:“不是还未得回来,只因有一家有个丫头要卖,我想俺家人甚少,母亲何不叫李朝奉去买来。”郑氏最是疼儿子的,岂有不肯的,就说:“你去向李朝奉说就是了。”嫣娘出来,见了李立说:“三山街有个许老爷家,他家有个丫头,奶奶要买,你去带二三百银子,找着他家家人姓胡的,说有个王贵向我说你家府里有个丫头要卖,我是来买的,不拘多少银子,务必买来。外谢姓胡的二十两银子,就说这谢仪也是王贵说明的。他若要问王贵,你就认作是你表弟,说他不几日就来。在我家替我照料事。”李立说:“买丫头这事容易,又是什么王贵,我不懂。”嫣娘就发了急说:“你真真罢了!连这点头小事也不能办,你只管去像我这样说就是了。”李立也不敢再问,只得拿着银子去了。
        嫣娘又到堂屋,见了郑氏,说明李立去了,又问说:“院子放这些东西做甚么?”郑氏说:“你还不知道,李朝奉有个姐姐在这不远住,他姐丈姓奚。前日午后被祸了,一家可怜烧了个干净,只有他姐丈、姐姐并他两个甥女单人跑出来。李朝奉来求了我,将这左边空房赁去暂住,又把他两个甥女叫引香、拾香[的]结义于我做了干女。这些东西是送给他们的,你问着也去看看。”嫣娘连忙答应着,又说:“人家有难,母亲该重重的周济周济,这太少了。”郑氏说:“等明日再送。”嫣娘说完了话,就到厢房里来,与娟、婳、关、窈谈谈,又说起如今你们好了,又来个伴了,娟、婳、关、窈又问了一会这些时在那里的话,嫣娘也是随嘴答应了几句,又出来去看看园子修理的如何,又想就去看引香、拾香,又怕他们不理应着,不如等老李来同他一齐去。
        天到了傍晚时候,见李立引着一乘小轿进来了。下了轿,嫣娘看着是娉婷,却闪在一边,让李立去叫了丫头来引他进去。娉婷跟着丫头进了大庭、茶庭、宅门,到了堂屋见了郑氏,给郑氏磕了头。娉婷四下一望,却不见嫣娘,心里到着了忙了,想道:“那小厮莫不是个解元,怎么他家也这样富贵?”又想道:“这莫不是他家,那小厮莫是个拐子?”又想:“若是拐子,怎么肯用一二百银子买我?”狐疑不定,站了一时。郑氏叫了丫头送他到厢房同娟、婳、关、窈一处去。娉婷跟着丫头到了厢房,娟、婳、关、窈接着,互施了礼坐下。娟、婳四个人看这娉婷眉如远黛,目会秋波,腮点桃花,腰同细柳,他四个心里不胜羡慕。娉婷就问了他四个的年纪并各人的名字,他四个又问了他的年纪名字。娟姐说:“娉姐在旧主人处甚好,何故又到这里来?”娉婷不好说的,只是含糊答应。忽见嫣娘进来,娉婷见了低头一笑,也不站起来。娟姐说:“这是小主人相公。”娉婷又笑了一笑,嫣娘也笑了一笑。娟、婳、关、窃他四个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胜诧异。娉婷说:“解元是今日哪个时候来家的?”嫣娘也不答应,只笑了一笑。娟、婳、关、窈心里倒疑惑他怎么知道他是解元,娉婷又说:“我蒙解元之德,何以为报?”嫣娘说:“你想着怎么报就是怎么报。”他两个说话,娟、婳四个越听越糊涂,娉婷又说:“我来也罢了,只是老太太跟前,我孝敬了这几年,把老太太的恩也算报了个万分之一。只是我家小姐并小姐之婢我那妹子,一时离了未免叫人伤感。”嫣娘听到这里,却忘了把做小厮的事瞒着娟、婳四个,就问道:“我在书房住了这几[日],怎么未见过小姐并你那妹子?”娉婷还未答应,婳姐说:“相公跟他旧主人有亲吗?往他家去做甚么?你到他家是个客,他家天天有人陪着他家小姐,知道外边有客,岂肯进来的呢?”嫣娘说:“不是去作客。”婳姐说:“不是去作客,到他家作甚么?”嫣娘说:“你问娉姐就知道了。”娉婷说:“你莫叫婳姐问我,我不知道。”嫣娘说:“这个话等我晚上来睡时闲着再说,你们也不必问了。”又向娟、婳四个人说:“娉姐来的是客,你们凡床帐这些照应照应,我出去有事。”
        嫣娘出来,找着李立,问明了买娉婷的事,又挟他说:“我母亲把你两个甥女作了干女,我们是干姐妹了,我去看看,且看看你令姐、姐丈。”李立说:“我姐丈出门去了,你要去,我同你去。”嫣娘就同李立去了。到了奚家,先见了李立之姐,嫣娘也称个伯母;又请见了引香、拾香。坐下叙了一时话,引香想道这个人好像见过的,又不好问嫣娘。嫣娘因他母亲在跟前,也不敢问引香、拾香的。一时嫣娘去了,引香向拾香说:“这个人妹妹可曾见过他?”拾香说:“好像那年秋天那个不知芙蓉典的秀才。”引香说:“听说这是解元。”拾香说:“解元原是秀才中的,焉知不是他?”正在猜疑,忽见来了一个丫头向他母亲说:“俺家奶奶给奚奶奶请安。俺家奶奶说明日请两个小姐搬在俺那边去住,俺家相公与这里小姐也皇干姐妹了。相公的性情极好,常在一处谈谈也不妨的。”李氏说:“你回去给奶奶请安,说我方才也见了你家相公了,引香、拾香也见了相公了。我看你家相公甚好,明日就叫他两个搬去。”丫头去了。这原是嫣娘回来,见了郑氏说:“母亲没人作伴,何不将奚家姊妹接来?”郑氏原也喜欢引香、拾香,所以着人来接。不知搬来没搬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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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递书泣卖
        话说李氏许了那丫头,说叫引香、拾香搬来。到了第二天,果然李氏就将引香、拾香送过来了。见了郑氏,叙了一时。李氏要走,郑氏又留住吃了午饭才去,李氏去了。
        郑氏叫人将东厢房收拾了给引香、拾香住下。引香、拾香到了东厢房。这房子对面就是西厢房,是娟、婳、关、窈、娉婷五个人住的。一时嫣娘来了,到堂屋见了郑氏,郑氏说:“你见过你干姊妹没有?”嫣娘说:“昨日是母亲叫去看看,我去了。今日还未见他。”郑氏就叫丫头到东厢房去请两个奚小姐来。一时引香、拾香来了,与嫣娘施了礼坐下。郑氏说:“你们这是姊妹了,不可不分个长幼。”就问了引香、拾香的年纪,却是引香长嫣娘一岁,拾香小嫣娘一岁。郑氏向嫣娘说:“你以后就叫引姐姐,拾妹妹就是了。”又向引香、拾香说:“你两个以后就叫嫣娘哥哥、弟弟就是了。天天在一块,总要和气些,莫生疏了。”嫣娘、引香、拾香俱站起来答应着。郑氏又说:“嫣娘,你去送姐姐、妹妹到东厢房里去看看,看可少甚么东西,照应照应。”嫣娘答应着,同引香、拾香去了。
        到了东厢房,一齐坐下,引香说:“弟弟,你可怪我。”嫣娘笑着说:“没甚怪的。”引香说:“你不记得那年在芙蓉花下我抢白了你一顿。”嫣娘说:“姐姐的话我怎敢忘,我正是心悦诚服不了,哪还有怪的意思?”拾香说:“哥哥不怪我姐姐,我把你推在地下,自然是怪我的了。”嫣娘笑了一笑说:“这更是不怪,若不是妹妹一推,只怕到如今我还在那里站着哩!”正在说话,丫头拿了一封书进来说:“这是前边李朝奉说有人送来给相公的。”嫣娘接过来一看,上面红阡上写着:“解元常君手启”。嫣娘想道这必是宜人的书子,就折开,背过脸来偷着去看。看了一回,把眼红着,几乎掉下泪来。引香问说:“甚么人送来的,又是甚么事这样张皇?”说着就要来看书子,嫣娘把书子往袖中一笼说:“姐姐看他怎么?”一句未说完,哪知书子未曾笼好,把袖子一拂就掉下来了。拾香在旁趁势抢去,嫣娘想来夺,拾香已经拿跑了。嫣娘说:“这个书子我原想给姐姐、妹妹看的,替我想个主意。救人一命,也是姐姐、妹妹的修行。”引香说:“这书子到是甚么事?”嫣娘要说还未说,拾香说:“等我念给你听。”嫣娘说:“好妹子,小声些!”拾香点点头,就小声念道:昔劳春注辱临蜗庐,去后神思,又蒙仙风一度,洵为幸幸。今越载未亲芝范,易胜惆怅之至。愚意以为暂时小别,终当聚首。不料变生不测,家慈有亦珠之意。再抱琵琶,赧颜殊甚,决不敢负前日之德,而贻君子之羞也。阿粲小妹同出一辙。望早援手,是切,是祷!宜人裣衽。
        拾香念完了,嫣娘说:“请二位高明指示指示。”引香说:“这有何难,费几两银子就完了。”拾香说:“姐姐之见与我相同。这个人我想必是个才貌双全的,来跟我们在一块,岂不又得个良友?”嫣娘笑着说:“我说他,你们也不信,等来个就知道了。”
        嫣娘就出来找着李立,向李立说:“河坊有个姓何的、姓翁的,他两家有个小女要卖,一个叫宜人,一个叫阿粲,你去买来,难为难为!”李立说:“奶奶不知道,我怎么敢去?”嫣娘说:“我一时去说就是了,你莫耽搁了,快去罢!我明日好好备个菜请请你。”李立笑着去了。
        嫣娘只望一时就来才好,急的了不得,只得又往园里去看看,借着散散闷。到了天晚,李立来了。嫣娘看李立自己一个来了,就慌了,忙问说:“怎么你自己来了?必是人家已经卖了,不是就是你舍不得多出钱?”李立说:“事成了。我对你说,我一去,他家听说是你家买,就要几千银子。后来我哄他,我说是我买了做妾。”嫣娘说:“你这话该死该死,你死了定要下拔舌头的地狱。”李立说:“这样说不好,莫买就是了。”嫣娘又笑着说:“好人,你对我说罢,到底怎生了?”李立说:“我说是我买也花了几百银子,何家的是二百八十两,翁家的是二百七十两,说明了明日去接。”嫣娘欢喜不了。
        却说宜人听着说将他卖于一个姓李的,年纪有五十多岁,阿粲也是卖给他,宜人就大哭了一会。哭完了,就着人去请了阿粲来,又同哭了一会,宜人说:“哭也算不了我们的事,想俺两个见嫣娘的时候俱是弹琴,我想我作个《清商怨》,你弹着,我唱,发抒发抒这一腔的幽恨,何如?”阿粲说:“好。”就理了弦弹着,弹出那一段如泣如诉的音来,宜人这边唱道:这孤灯影醉,坐着俺两个人儿,一递一声长叹。叹的是有缘的偏无缘,叹的是无缘的反有缘,叹的是好因缘变成了恶因缘。恨只恨前生不曾见,恨只恨今生见了如不见,恨只恨来生不知可能再相见。俺两个人儿,你对着我,我对着你,悽悽惨惨,呜呜咽咽。可怜俺买风光错使了金钱,可怜俺种美玉错耕了蓝田,可怜俺访桃源错上了渔船。只想着见那月下老儿,骂他一番,为甚么把红绳不紧紧的手牵?
        唱毕了,琴声犹悠悠扬扬未断,忽听窗外乌鸦戛然一声,看着外边月明如画,阿粲向宜人说:“姐姐何不打开窗子向外一望,凭我两个人的眼望断子淯波森森,就是嫣娘不来,也算我们不辜他了。”宜人同何粲开了窗子向外望着,宜人用手指着向阿粲说:“这就是嫣娘那年坐船从这里来的。”阿粲说:“水呵,水呵,你也太无情了,为何前日送人来,今日就不送人来了?”宜人又指着这窗前说:“嫣娘就是从这里上来的。”阿粲说:“窗子呵,你也太不知事了,为何人来了你就不曾留住?”又听着乌鸦叫了一声,宜人说:“乌鸦,你何必这样太狠,一声一声的,把我的心都叫碎了。”阿粲说:“这乌鸦想必也是可怜我们两个,前来一助悲声的,不然就是这乌鸦也或者是情有所钟不能自禁了。”宜人说:“关了窗子罢。我这时甚渴,叫丫头烹茶吃罢。”阿粲说:“想必是心火上炎,我亦如是。”他两个就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嫣娘一早就催李立来接。李立带银子来交明了,就雇了两乘小轿,李立引着来了。到了大门,进来到了大庭,下了轿,进了茶庭。宜人、阿粲见嫣娘站在屋里,宜人就哭着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可能救救我两个?”阿粲也是哭。嫣娘连忙说:“你两个到上头去,我就来。”宜人说:“嗳!真真天下男子最是薄情,天下女子最是痴情!我两个待你不薄,如今我们到这个地位,你不替我们解解忧,还要得空就跑,翻然不顾,是何心肠?”阿粲说:“姐姐说他怎么,他既是没个人心的人,怨我们当初瞎了眼睛,如今还说甚么了?”他两个说着,哭着,嫣娘急的红胀了脸,也说不出话来了。一时丫头出来将他两个引进去,他两个拭了拭眼泪,见了郑氏,磕了头,说:“我们都是下贱人,奶奶何必叫爷要我们?”郑氏不懂,只道是说嫣娘,郑氏说:“我听嫣娘说,你们都是有难的人,他买你们来是救你们的,怎么说下贱不下贱?”宜人想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就说:“不是说下贱,是求奶奶可怜可怜的意思。”郑氏说:“你两个到西厢房同你姊妹们去坐坐罢。”一时嫣娘来了,到了西厢见了宜、粲,宜人说:“你到底做甚么鬼,叫俺两个也不明白?”嫣娘说:“我还未说清,你两个就哭起来了,叫我急的没法,大总说不上来了。”嫣娘才从头把李立之事说清,大家欢喜不了。
        嫣娘就日日催着家人,叫匠人上紧修理。又过了一个月,园修起了。嫣娘又叫李立去叫家人将各处所用几榻桌椅等物送进园去,又叫李立叫家人将各处所栽花木并所养的仙鹤、孔雀、鹦哥、八哥等鸟俱以买全送进园去。嫣娘就向郑氏说:“园修起了,我想搬进去祝这园原是一园而分三园,三园而合一园,我在当中大园名‘等闲乡’的住,可以叫奚家姐姐、妹妹到左边处去住,若是嫌没人作伴,就叫宜人、阿粲去陪他。右边留着闲逛。”郑氏允了。
        择了日子一齐搬进去,嫣娘引着引香、拾香、宜人、阿粲、娉婷并娟、婳、关、窈,先从大门进去,由亭子过小桥,过花庭,到了“等闲乡”这洞门,嫣娘说:“这正中就是我住的。”又望着引香、拾香说:“这左边是姐姐、妹妹住的。”引香、拾香就要从那里进去,嫣娘说:“不必。就从这正中走,中间里边也有路可通。”就一齐从正中进去,见左一假山,右一花障,曲曲弯弯,无非幽境,又有高高迴迴随着地势盖的亭子,小斋有十几处。到了正房,是五间,正中是三间,两边各有碧纱橱,橱内一间。一齐坐下,又看了看屋内的陈设。一时引香说:“我们也到我们的住处去看看。”引香同着拾香、宜人、[阿粲]去了,嫣娘又叫娟、婳、关、窈送去,一齐都去了。
        嫣娘问娉婷说:“你前日说你家小姐,我也不得问你,这人品如何,何不向我说说?”娉婷把身子一扭,说:“可笑,可笑!”不知娉婷说不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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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诉情探病
        话说娉婷说嫣娘可笑,嫣娘说:“这不过是我仰止之意,有甚可笑的?”娉婷说:“我常听他们说小说的每每总是有个佳人,来了个才子,这才子与佳人就你贪我爱,其中总是个丫头作线索,即如《西厢》的曲子,依我看来,虽是莺莺不该出来闲游遇见了张生,老夫人不该遇兵围寺,急中不暇深思将莺莺许了张生,评论《西厢》的人都归罪于老夫人、莺莺,我则说这罪全是红娘的。”嫣娘说:“这个高论,我却未之前闻,愿领教而受业于门。”娉婷说:“你想起初张生见了红娘,张生的一番言语,若是红娘是个知礼知义的人,把张生之言置若罔闻,不向莺莺去说,哪有这后来一段公案?我知道张生以为无望,他也必趁早去了,你以我的此番话为何如?”嫣娘说:“敬服,敬服。”娉婷笑了一笑说:“我看我那小姐将来也必是个有福的。”嫣娘说:“你何以知之?”娉婷说:“小姐的容貌也形容不尽,就是他这名子叫富春,可谓名称其实了。就是我那妹子叫雁奴的,也可在美人中不数第二。”
        正在说着,娟、婳、关、窈来了。嫣娘怕他四个问方才的话,他四个一进来,嫣娘就向他们说:“明日是九月九了,我们到园里来还来赏赏这园子,明日可以在这高处的亭然亭上登高,你们大家想想明日怎么顽法,明日你五个不拘谁早些,去请处处的四位来。”
        到了第二天一早,引香、拾香、宜人、阿粲俱来了,嫣娘知道是已经请了,就在这正房里吃了早饭,就到亭然亭上去了。大家坐了一时,又各各远眺了一会,引香说:“想我们这些人,虽不敢当‘红颜’二字,而‘薄命’二字依我看去,却是个个当成了。我想我家虽不甚富而冻馁无忧,也可自足,偏偏为火所妒,如今寄人宇下,真是比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那个登高的更是难受了。”说着长叹了几声。宜人说:“要论我与阿粲妹子之苦,更是走到蜜州也是苦的了。”娉婷说:“我如今虽然比前略可心安些,然大海茫茫何日到岸?”娟姐说:“我是扬州人,可怜到这里孤孤单单,也实在难受。”婳姐说:“我虽是本处人,自小父母兄弟俱无,谁更有比我还苦些的?”关关说:“我是苏州人,跟这窈窈妹子住的相离不远,从小在一块顽,可怜后来都是少父无母的,不料如今却又在一处,这倒是幸?是不幸?我也不知道了。”大家正在各说各的事,拾香回过头来看着嫣娘在那里拭眼泪,拾香说:“像你这样还有甚么不足的?从小父母爱如掌上之珠,后来年轻轻的就进了学,中了解元,家里又如此富足,虽是干父不在了,人之修短有数,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限如此。”嫣娘说:“我哭的不是这些,哭的是我听你们这些话太听迟了。”拾香说:“旁人都在伤心,你这个伤心又是伤心之外的伤心了。”说着丫头将登高的果子菜肴四五十个小西洋碟子都捧上来放在亭子上,众人一齐坐下,吃了一会酒,嫣娘说:“我常听人家结义拜弟兄,我们何不叙叙齿,也修个兰谱”。嫣娘就问了,是引香大些,其次是娟姐,又其次是娉婷,婳姐、宜人都是与他同岁的,婳姐大他两个月,宜人小他十几天,再其次就是拾香、阿粲、关关、窈窈,嫣娘在第五。嫣娘说:“你们以后都叫我五娘罢。”
        一时酒吃毕了,都下来到正房坐下,嫣娘说:“我这个敝庐未有堂名,请引姐姐赐一小额。”引香说:“可以叫个明月清风庐。”嫣娘说:“甚好,甚好!”引香说:“你也替我起个堂名搁在我的住处。”嫣娘说:“叫个‘妙居’可好?”引香说:“不敢当,我用个‘聊寄斋’罢。”嫣娘说:“姐姐未免太多心了。”又坐了一时,引香、拾香、宜人、阿粲都去了。
        第二日一早,宜人来向嫣娘说:“引香小姐昨日回去,想是午间在亭子上受了风了,夜间发热病了,你去看看,或者着人去请个郎中来调治调治。”嫣娘听了,连忙同着宜人到了聊寄斋,宜人说:“我有事不得陪你,你自己进去罢。”嫣娘进了里间屋,看引香在床上躺着,拾香在床沿上坐着,阿粲在那里烹茶。嫣娘走到床沿上,靠近拾香坐下,问引香说:“姐姐觉心里如何?”引香说:“没大病,不过略略受寒而已。”嫣娘说:“姐姐莫外人气,要吃甚么对我说,要喝什么对我说,要顽个甚么顽意解解闷也对我说说。”说着又去摸摸引香的头,说:“觉有些汗意,莫要动,这汗出了就好了。”嫣娘同引香说话,拾香因要拿茶叶出去了,阿粲去叫丫头们拿水,也去了。嫣娘说:“姐姐好好养着,等明日好了,到下雪的时候,我们好好赏雪。”又说:“姐姐,我在这里说话你可心烦?”引香向他说:“难得难得,你去罢。”嫣娘站起来就要走,引香说:“我还跟你说话。”嫣娘又站住,引香却没的说,微微一笑说:“去罢。”嫣娘说:“他们还未来,我去没人给姐姐作伴。”说着拾香来了。嫣娘去了,拾香又坐在床沿上,引香说:“嫣娘去没去?”拾香说:“去了。”引香长叹了一声,翻身向里睡着,拾香说:“嫣娘这个人倒不料这样好性格。”引香说:“他好却好,与我们也是无益。”拾香却想这夸嫣娘的话说错了,说:“我不过就人论人,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与我们甚么相干?”引香又叹了一口气说:“像俺两个。”说到这里,却缩住了口不说了。一时阿粲、宜人都来了。过了几天,引香原没大病,也就好了。
        不觉到了十月下旬,一日忽然朔风凛凛刮了一天,到晚上飘起雪来了。嫣娘想去邀引香、拾香、宜人、阿粲明日赏雪,就自己独步趁着雪光悄悄的走到聊寄斋窗外,听着里边引香说:“我起一句‘几回却寒寒又生’。”宜人说:“我有第二句。”拾香说:“我也有了。”阿粲说:“我也有了。”引香说:“都莫说,写在纸上,联完了我读。”嫣娘在窗外听着,里边忽然这个高吟,忽然那个低咏,又听着一时磨墨,又一时呵墨,又忽听着一人向桌上一拍说:“我这一句可谓大妙,”高声念道:“侍儿偷看侬风流。”众人都是喝彩说:“妙!妙!”嫣娘听那高声念的,却是引香。一时诗成了,引香说:“我乏了,宜姐姐念罢。念着我们推敲,有不妙的再删改删改。”嫣娘听宜人念道:“几回却寒寒又生,侍儿报说已三更。
        床头剩有浮梁在,且开红炉再挑灯。
        灯火炉火相映红,无人恼侬谁恼侬?
        依亦无心亦无说,侍儿暖酒味已浓。
        独酌独坐仍独饭,欲将酒兴温寒枕。
        一枕蝴蝶未飞来,教侬怎卧鸳鸯锦。
        移时忽觉潮生颊,粉黛顿将秋波压。
        几点桃花香欲浓,此情无可与欢洽。
        岂是有情即不醉,醉后欲睡又懒睡。
        侍儿背我已朦胧,谓我何故偏不寐。
        更教浅浅酌一杯,谁催玉漏又相催?
        我色不知史漏永,回头对影自低徊。
        我怜我影我难描,反恨瘦影亦大娇。
        问影依醉尔可醉,我欲睡时尔亦消。
        是影是梦太模糊,侬俗向影频频呼。
        频频呼去影不语,侬且耐寒自唏嘘。
        侍儿促睡不敢言,不言欲言言又难。
        侬却亦有难言处,谓我侍儿夜未阑。
        侍儿劝我卸残妆,银杯收毕又商量。
        一钩残月帘痕破,不管窗前已上霜。
        褪去金钗玉搔头,侍儿偷看侬风流。
        侬今已醉睡不得,侍儿为我闭小楼。
        侬已欲睡尔且去,侍儿欲去又回顾。
        重来复将兽炭添,为此夜深寒却不?
        梦里可有消寒术,有术即从梦小祝
        睡睡不知梦可成,莫使侬被一梦误。”
        宜人念完了,嫣娘拍着手高声说:“妙诗,妙诗!”宜人说:“不好,有鬼。”拾香说:“这不是鬼,必是诗魔。”说着嫣娘进来了,又从新看了一会说:“我方才想请诸位诗翁明日联句,哪知已经联了,我明日也不请了。”拾香说:“正为明日要联句,所以才先作的。”嫣娘说:“这是怎么说的,你讲,我听听。”拾香说:“你是下过场的,不知道凡童生、秀才、举人去应试,就先备个夹带吗?”说着大家笑起来了。又说了一会说,嫣娘去了。
        不觉腊尽春初,到了上元佳节,嫣娘就想制灯屏,将园里设诗社灯谜。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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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谜骂春愁
        话说到了上元佳节,嫣娘这几日就忙着叫人制了灯屏,又叫人去买了各样花灯,都买来了。嫣娘叫人各处花庭亭阁俱以佳起来,又挂些在树枝上,又摆些在各处假山上并各处花坞地下。到了这上元之夕,嫣娘请了引香众人一齐俱来看灯,引香众人都来了。嫣娘同着去看,看亭子上是百合花灯,又摆着三仙灯、百寿灯、三龙戏珠、三凤朝阳各灯,树上又挂着各样飞鸟灯,假山上又摆着莲花灯,地下又摆着几架鳌山灯。又到了明月清风庐,见正中围着灯屏,里面挂的摆的各样花灯不一。引香看屏上贴着灯谜,就叫拾香、宜人、阿粲俱来猜,拾香说:“这贴个白纸条,没有字,打《西厢》二句,这是个甚么?若是一句,必是‘尽在不言中’了。”引香想了一想说:“我猜着了,拿彩来罢!”嫣娘让姐姐说说,“若不是的,如何给彩哩?”引香说:“这是‘你不言,我已石。”拾香说:“这个谜连出的猜的都有了。”嫣娘送了一串金珠夹苓香的香串。阿粲又看着一个是:“教书代行医,打《诗经》一句。”阿粲说:“我猜着了,是‘大夫君子’。”嫣娘送了吴绫一正。宜人又看了一个是画了一个似龟非龟的东西,驼着一个碑,那驼碑的前爪拿着一面大锣,打《诗经》一句,送红缎一疋,铜雀瓦砚一方。宜人想了一想,不解,又叫拾香、阿粲、引香俱来猜,都不解。宜人向嫣娘说:“我们实在不知道这个,你向我们说罢。”拾香说:“莫问他,我定要这一正缎子,一方砚瓦。”又想了一时,笑道:“这个谜真真有些意思。”引香说:“我也不解,你知道吗?”拾香说:“是‘其乐只且’。”引香说:“怎么像?”拾香说:“上二字‘其乐’原是借‘锣’字之意,下二字‘只且’,你想这‘且’字像个甚么?”引香说:“真真像个碑。”宜人说:“这我们如何解得?要能解,还要去问那会敲大锣的。”说着大家都笑起来了。嫣娘说:“莫猜罢,我们来敲锣鼓罢。”拾香说:“我是要彩的。”嫣娘说:“已备齐了,等我过一时着人送去。”引香说:“宜姐、粲姐、拾香他三个都不会敲。”嫣娘说:“娟姐、婳姐、娉姐他们都会。”引香说:“你方才出这个谜,叫谁敲大锣谁肯敲喔?”嫣娘说:“这有何妨,等我五娘来敲。”就鼓鼓通通敲了一个“富贵不断头”,敲完了,又吃了酒,才各自去了。一连顽了几天,灯节毕了。
        不觉到了清明时候,郑氏着丫头来叫嫣娘。嫣娘见了郑氏,郑氏说:“我这几天心里不甚舒服,你明日去给你父扫墓罢。”嫣娘就向郑氏说:“园中奚家姐妹并那些丫头们天天在园里也是闷闷的,何不叫他们同去?一则干姐妹也当去给父亲磕头,丫头们也当去的。”郑氏说:“好。”嫣娘就去叫家人备了几乘大轿、小轿,又到园里向他们说了。第二天各各都收拾齐了。嫣娘看引香、拾香、宜人他们各穿单(礻夹),俱是湖绸、贡缎、苏绫、春罗等衣,一齐出了园,到了大庭,上了轿,往茔地去了。
        到了茔地,下了轿,家人摆上供养,一齐都行了礼。嫣娘同着众人各处看看,见那柳条垂金,桃花如笑,碧草铺锦,李林堆玉,引香说:“弟弟,你看这些春景如何?”嫣娘说:“最妙,最妙!”引香说:“可恨,可恨!”嫣娘正色问说:“姐姐此言胡为乎来?”引香说:“你想,这春光断不能为人长留,到了夏天,虽然绿树浓荫,青山翠叠,似乎茂盛之气过于春天,而一番娇艳之色,鲜妍之态,情致缠绵,楚楚动人,则不及春远矣。此故何也?犹人之爱博而情驰耳!到了秋天,那寥寥落落,到了冬天那枯枯槁槁,这春也不知哪里去了,徒叫人爱春的思春,岂不是这春天故意惹人牵连,到不如不见之为愈也。”嫣娘说:“这也是没法。”引香叹口气就转过脸来向阿粲说:“我们回去罢。”宜人、拾香说:“娉姐、娟姐怎么不见?”一时见娉、娟手里拿着许多野花来了,婳姐、关关、窈窈也掐了些桃花、杏花拿着。嫣娘说:“你们看窈姐折了一枝杏花扛在肩上,映着他这个瘦瘦的脸,红红的腮,又搭上映着碧香色的裌衫,白绫画墨的百蝶裙子,远远望着,只怕哪会画美人的也画不上来这幅春艳图。”说着一齐上轿去了。
        到了家,都到上房见了郑氏,又都到园里各自去了。到了晚〔上〕,阿粲手提着一个玻璃灯毬,到了明月清风庐,问:“相公可睡?”娉婷说:“方才睡下。”嫣娘听着,连忙说:“快请粲姐进来。”阿粲进来了,嫣娘就要起来,阿粲急急走上床去,将嫣娘按住说:“可莫起来,冒了风不是顽的。”嫣娘就睡下说:“有罪,有罪!”就问说:“粲姐这时候来作甚么?”阿粲说:“相小姐、拾小姐请你明日去做会。”嫣娘说:“做甚么会?”阿粲说:“两个小姐同我跟宜姐商议明日送春,又请这边各位姐姐明日或是着彩绸,或是用柳条花朵做成各样人马,明日带去。”说着又挨着嫣娘的耳朵说:“我在上头听说替你订解元夫人了。”嫣娘笑着说:“没有的事,我才出服,你莫来戏弄我了。”阿粲说:“当真,还听说是个姓许的,他父亲在外头做知府才回来,又听说他家怎么跑了个小厮,说随前是个姓胡的说进来的,他家老爷回来将姓胡的打了一顿。嫣娘听了这句话,说:“嗳呀,是我害了你了。”阿粲说:“这与相公甚么相干?”嫣娘说:“不是你才说给我说亲闹的吗?”阿粲说:“不是因为这个,因为小厮跑了。”嫣娘说:“不管他,你且去罢,我要睡了。”阿粲站起来就要走,嫣娘说:“娟姐、婳姐来,你两个送粲姐过去,这夜深了看他害怕,你两个回来有伴可以不怕的。”娟、婳同阿粲去了,一时〔便回〕来了。
        到了第二日,嫣娘就催着娟、婳他五个各制了彩绸、柳花人马一齐去了。到了〔聊寄〕斋,引香四个人接进去,引香说:“我今且请你来替这春光送送行,这对面亭子上就当个饯别的长亭。”坐了一时,一齐上了亭。引香叫拾香去叫丫头将果盒子捧来,放在亭内小圆桌上,上设了一个座位。一时娟、婳、娉婷、关、窈都来了,引香接着他几个,一齐将各制的小绸人、小绸马,柳条编的小马、小人,上头又插些花,都放在亭外地下,宜人、阿粲也去将各制的小人小马都拿来放在亭外地下,嫣娘说:“这仪仗不全。”引香说:“是了,这是群花的,没有花神的。”又叫丫头拿些彩绸、柳条来,引香同着他们着彩绸粘了小八人轿、八个小轿夫,又粘了一辆轿车,又粘了许多小人,赶车的、打执事的,又粘了两小旗、小散小幡、小锣给他拿着,又将柳条编了些小马给人骑着,驾着车,都放在亭子外边,一齐都到亭子内坐下,嫣娘向上边座位上说:“春哥哥、春姐姐,你们回去了,明年早些来我家,引姐姐、拾妹妹并娟姐、婳姐、娉姐、宜姐、粲姐、窈姐、关姐都是时时刻刻想你的,就是我这不才,也不敢忘了你的。”又斟了一杯酒说:“你也不要想我们,莫想瘦了,你明年来,我们都不认得了。”引的众人都笑起来。引香说:“你倒有些婆子气。”嫣娘说:“你们都不出声,这春哥哥、春姐姐如何知道呢?”说着又下来向上边作了一个揖,说:“恕我不行全礼了。”引香说:“莫闹笑话了,坐着吃酒罢。”吃了几杯,嫣娘忽然掉下泪来,拾香说:“你这个人真是疯魔了,常解元好好的,哭甚么?”引香说:“我知道。”嫣娘只当他真知道昨日胡小厮的话,就说:“我是为你们送春惹的。”拾香说:“不是的,只怕是哥哥想吃干母的酒罢。”嫣娘说:“也不是的。我是想春光去了,古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是天为无情方才不老。这春也是无情,为何也有老的时候?人家词上说:‘春光老’,你我们这些人不是草木,焉能无情?这‘老’之一字是难免了。可怜我们今日送春,不知可被这春笑煞我们说,‘我春光去了,还有来的时候,你们到青春,一去却再想来就不能了’。”嫣娘说到这里,大家都转喜为悲。正在感慨,忽然来了一个丫头说:“奶奶请相公。”嫣娘就去了。
        见了郑氏,郑氏说:“前日有个人来替你说亲,是姓许,在三山街上住,现在做知府。这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这家原是在杭州住,新搬来的,是我们家的表亲,因为住的远,所以不常往来。我想甚好,不知你可愿意?”嫣娘说:“这些事自是母亲作主,母亲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好,何用问儿子呢?”说毕,坐了一时就回园来了。
        到了园,看他五个都回来了。娉婷问说:“奶奶请你作甚么?”嫣娘笑了一笑说:“没甚事。”到了晚上,嫣娘只推着说天热了,屋里人多更热,叫娟、婳、关、窈都到那边橱子里去睡,他四个都搬去了。嫣娘到屋睡下,娉婷将灯挪远了些,也睡下。嫣娘说:“我如今也不想活了。”娉婷说:“这从哪里说起?”嫣娘说:“你们有事都瞒着我,我成个孤鸿落沙滩了,活着有甚么趣?”娉婷说:“我没瞒过你。”嫣娘说:“你既然是真心,不瞒我,就发个誓。”娉婷说:“我有事要瞒你,就立刻死了。”嫣娘说:“这不瞒我,姐姐果然是真心了。”就问说:“你家富春小姐到底如何?”娉婷不答应,嫣娘说:“我这园里的神最灵,你不说,一时就要犯誓了。”娉婷说:“我前日不是向你说了吗?”嫣娘说:“那是说个大概。”娉婷说:“这一一细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又不会写真,画个小照给你看看。”又说:“我那小姐的丹青却是第一,诗才也是第一,只怕引小姐未必是他的对手。”嫣娘说:“我南京解元常敏,乳名嫣娘,排行五娘。”说着又披衣坐起,合掌念道:“阿弥陀佛,是那有这样福分!”娉婷说:“怎么说?我不懂。”嫣娘大笑了几声说:“我没发誓,我可要瞒你了。”娉婷又问他,他就始而装睡,忽而真睡了。
        到了第二天,丫头来请嫣娘,嫣娘就到上房去了。见了郑氏,郑氏向他商议纳聘的话,又叫李立请阴阳排日子,今年秋天迎娶。又过了几天,纳了聘。不觉到了秋天,天天忙着,各事备齐,又将明月清风庐收拾做了新房,将娟、婳五个挪在右边所所去祝不知这过门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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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闺谑斋别
        话说喜事诸物俱以齐备,到了吉期,那亲迎拜堂,一番热热闹闹,是不须多赘。
        却说富春过了三朝,就着跟来的雁奴去唤了娉婷来。这时恰好嫣娘不在房里,娉婷来了,富春问说:“我一来的时候,便看见你了,后来又看见你来这,嫣娘几次〔在〕,我总不得空问你。”娉婷听富春说到这里,就眼圈一红说:“我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实在疼我。总是我自己无福,肯惹老太太生气,所以老太太打发了我,我也未得去给小姐磕头,与雁奴妹子辞行。”说着就掉下几点泪来。富春说:“你怎么凑巧就到这里来了,我与你虽非他乡,却也算遇故知了。但是我有一件不明白的事,你来的久自然是知道的,你不要瞒我。我问你自家大爷往我家去亲迎拜三,如何家里老太太、老爷并下边的家人俱说像那年来投向的王贵一样?”娉婷听了,却不好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只说:“你像王贵或者是王贵也未可知,但大爷明明姓常名敏,又明明是解元,如何肯当做小厮的王贵?说这或者是人之面貌相同。”富春说:“你怎么又刚刚卖到这像王贵的常敏家呢?”娉婷却答应不上来,只说:“这却连我也不知道。”富春说:“这却连我也未必不知道。”娉婷就连忙跪下说:“娉婷若有不遵小姐素日所训‘贞节’二字,愿世世不得人身。”富春笑了一笑,叫雁奴拉起来,说:“可以我为醋海中人乎?我若如此,子当闻酸风而堂余光焉!你从实对我说罢。”娉婷含羞带笑,把前事一一告于富春。富春听完了,又笑了一笑说:“我以先正想我跟你与雁奴不能一生常聚,此正如吾之愿。”雁奴说:“姐姐,你们花园里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富春笑着,“嗳哟”了一声说:“你要早知道了,我的那个水晶瓶也要碎了。”娉婷听着,把脸红了又红。忽听院里脚步响,雁奴跑出来一看,说:“大爷回来了。”
        嫣娘进了屋,看着富春在那里笑,娉婷在旁站着红着脸。娉婷见嫣娘来了,瞅了他一眼就出去了。嫣娘就里间坐下,问富春说:“小姐笑甚么?”富春说:“笑你真真是个有才的。”嫣娘说:“我这庸夫俗子知道甚么?像小姐,是超织锦之奇,画过描凤之巧,又这样貌比王嫱而王嫱犹输一着,色比西子而西子亦让三分,可谓佳人而才子者也。”富春说:“大爷之言我固不敢当,然即如是,亦不及大爷这种才情,这样人品,又这样芳名,嫣娘可谓才子而佳人者也!不特可谓这样才子而佳人,又可谓那样才子而家人者也!”富春说着,却笑个没了。嫣娘说:“这有甚么可笑的?”富春说:“我要不笑,我可就要待小人不恶而严了,说王贵你好大胆,我们小姐在这里坐着,你也敢坐着,来跪下!”嫣娘说:“跪下我情愿。”说着就跪下说:“解元常敏禀见。”富春笑的气喘不过来,说:“王小厮,你怎么敢私入花园,实实供来!”嫣娘说:“小的不敢!”富春又笑着说:“王小厮,你怎么敢拐骗人口?”嫣娘说:“小的实在不敢,请解元夫人、王小厮仆妇发落!”富春笑着说:“你怎么把我也遭塌起来了!”说着笑弯了腰说:“你呕死我了,罢了,罢了,姑宽可也。”嫣娘说:“谢解元夫人释放,小厮仆妇大赦。”说着也笑的气喘不过来。富春说:“你起来,我与你说正经话。”嫣娘起来作个揖说:“小姐有何下谕?”富春说:“坐下罢,真闹了。”又叫雁奴说:“你笑还未笑够?去给我倒茶。”雁奴笑着去了。
        嫣娘说:“甚么正经话?”富春说:“你可知道奚家姐妹要搬回去了!”嫣娘把脸色一变说:“可是真话?”富春说:“是奚伯母前日来说奚老伯来家了,把他姊妹接回去住几天,说老伯还要出门。”嫣娘说:“奚老伯再出门,自然是引姐姐、拾妹妹还要进来的。”富春说:“只怕未必。”嫣娘把眉一皱说:“这是惹个,莫是我得罪他们了?”富春说:“依我看来,也不是你得罪,就是老伯来家来接他们的话也是个饰词。”嫣娘说:“怎么样听?”富春说:“这不难懂,因为你如今成了亲,是成人了。你们虽是姐妹,毕竟是个异姓,住在一块不方便的意思。”嫣娘说:“天下人要个个如此多心,像这日子我也过不成了。”富春说:“你是个解元,自然是文理通的了,难道人情说不通吗?且无论奚家姐妹之事,你一时高兴跑在我们园里,把娉婷千方百计买了来。虽然是你怜香惜玉之情,然非我知娉婷之真,又知你之切,亦不免有些疑心了。况男女避嫌,礼之宜然,奚家姐妹如何不当去的呢?”嫣娘就作了一揖说:“你真真是一口凉水,叫我吞下,顿使肺腑生风。但是我们姐妹一场,我想去给他话别一番,不知小姐可许否?”富春把眉一瞅,脸一变,正色说:“你把我当作何人?床头夜叉非我富春也!且人孰无情,用之于正,惟恐其保奚家姐妹我跟他也是甚亲熟的,我也想去看看才好。何况你们虽不是从小姐妹,也是在一块过了几年的,一旦舍去,岂不大家都难分手的。你就先去,我到晚再去。”嫣娘就去了。
        到了聊寄斋,引香、拾香并宜人、阿粲接着。进屋坐下。嫣娘说:“姐姐、妹妹就在这里住着,虽不十分如意,也可将就,为何又要回去?”引香不答应,拾香说:“‘将就’二字,岂是长策?我们在你家住着,毕竟算个甚么?”嫣娘说:“妹妹之言,我也不敢分辩,只是聚首将近三年,姐姐、妹妹一旦舍我而去,如我浊物,姐姐、妹妹自然觉一日不见此浊物便清亮许多了。只是我与姐妹相处之久,姐姐、妹妹不替我想想,我如何过得?”引香说:“各人顾各人,我不能替你,你也不能替我。”说到这里,他三个就无言对泣,宜人、阿粲想劝也没话可说,只是陪着下泪。过了一时,引香说:“我们这是何必?岂不是把好光阴虚度了?”一句未说完,只看宜人、阿粲抱头大哭,倒是引香、拾香来劝住了他两个。嫣娘说:“你两个这大哭又从哪路而来?”宜人说:“人心不同,相感则一。今日之宜人、阿粲,固无殊于引小姐、拾小姐也!”嫣娘说:“嗳!是我薄命,不能同引姐姐、拾妹妹常在一处看花灯、猜哑谜、踏青送春,倒连累了引姐姐、拾妹妹今日这一回头恼并宜姐粲姐这一回伤心。”正在说着,丫头来说:“奶奶请两位小姐。”嫣娘问说:“做甚么?”丫头说:“是请小姐们到上房用饭,今晚上奶奶因二位小姐回去特特备的,已经着人去请少奶奶去了。”说着引香、拾香起来向嫣娘说:“我也不到贵处去辞行了。”又与宜人、阿粲辞了一辞。嫣娘同宜人、阿粲送到处处的洞门才回来。
        嫣娘又到聊寄斋坐下,问宜人说:“你们两个在这里住着,岂不太寂寞了,我叫婳姐来与你们作伴。”阿粲说:“人若不寂寞,就是一个人住着也不寂寞;若是寂寞,就是一百个人住着也是寂寞。这寂寞却不在人之多少。”宜人说:“你回去叫婳姐来也好,只是我这边添一个,他那边不又少一个,不觉着他们一处住惯的,忽然分离了吗?”嫣娘说:“总是在一处,相离也不远。”宜人说:“依我看着,却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嫣娘听着,叹了一口气,带泪而去。
        到了明月清风庐,见雁奴及娉婷在那里坐着。见了嫣娘来都站起来,雁奴说:“姑奶奶说了,叫娉姐搬到这里住罢,同我都在那边橱子里。”嫣娘点点头,也不坐下,又出去了。
        一直到了所所那边。正在走着,忽听一个人说:“我们到底怎么了?”嫣娘听着就停住了脚,又听一个人说:“这只好随他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嫣娘听着,在那一块太湖石前边,这石头后边,都是小紫竹子。嫣娘就分开竹子慢慢进去,走到跟前方才蹲下,等了一时却不听动静,又起来转过前面,却不见一人,心里想着:“方才明明一个像娟姐,一个像关姐,说话如何不见了?真真是《西厢》上说的‘难道是昨夜梦中来’。只是夜里好作梦。这无将黄昏尚未到夜里,我如何就作起梦来了?”想着就往那正房走,走未几步,忽听一个人背后叫他,说:“天黑了,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大地方来?”嫣娘转过脸来一看,却是婳姐。嫣娘说:“我是来作价的。”婳姐说:“请谁?”嫣娘说:“恭请足下。”婳姐说:“这时候又不牵亲,又不上头,请我作甚么?”嫣娘说:“前日有劳,今日踵门拜谢,还请与宜、粲二位作伴。”婳姐说:“这个事正该用着我,我们好惺惺惜惺惺了。”嫣娘说:“姐姐莫忙。”婳姐正色问说:“怎么莫忙?我又有甚么忙的?”嫣娘笑了一笑说:“有罪,有罪,失言求恕!”又问他三个哪里去了,婳姐说:“方才都在这里,我看娟姐、关姐在那太湖石下坐了一会不知哪里去了,窈姐是在屋里绣手帕子,娉姐今日不来了。”嫣娘说:“我知道,天黑了,我也不到屋〔里〕了,你见了他三个替我说我来看他们罢,你也就去罢。”说着嫣娘回来,到了明月清风庐,坐下问雁奴说:“我去了,你姑奶奶可有话说我甚么?”雁奴笑了一笑说:“大爷的话说错了,‘为人不作亏心事,何怕半夜鬼敲门’,我姑奶奶有甚么子说你的,你想想你有甚么可说的,姑奶奶就说你甚么。”嫣娘笑着说:“你可算一位副将军,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雁奴说:“我却没杀人,倒拐了一个人。”娉婷听着,就起来将雁奴捺在椅子上膈肢他,雁奴笑的只落喘气,说:“好姐姐,我说话不与你相干。”娉婷说:“正为不与我相干,我才膈肢你,这才是‘公道自在人心’。”娉婷说着,又去膈肢,雁奴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嫣娘说:“罢了,饶了他罢。”娉婷松了手,雁奴起来,嫣娘说:“你看你的金钗也退了,头发也散了。”说着就起来拿个小梳子替他拢一拢,说:“看你姑奶奶来看着,又要嚷你们淘气了。”将才收拾完,只见两个丫头提着灯笼,引着富春来了。进了里间,叫两个丫头回去。坐了一时,嫣娘又问他引香、拾香去的话。说了一会,富春说:“恭喜”。嫣娘说:“甚么喜?”富春说:“到明日你自然知道。”嫣娘问他,他总不说。不知是甚么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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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写春来凤
        话说嫣娘问富春怎样恭喜,富春总不说,嫣娘也只得罢了。到了第二日,一早丫头来说:“老太太叫大爷。”嫣娘去了。到了上房,郑氏说:“你好造化!”嫣娘说:“儿子没甚造化。”郑氏说:“你媳妇昨日没向你说吗?”嫣娘说:“没有。”郑氏笑了一笑说:“这孩子也算会做事的,这是要叫我开口的意思。”嫣娘说:“到底是甚么事?”郑氏说:“我昨日叫他来送你干姐妹,你干姐妹去了,他向我说园中自宜人以下有阿粲、娉婷、娟、婳、关、窈这些人,又添上我带来的雁奴,个个俱是才貌双全,我想一并求老太太恩典赏给他收在房里罢。一则他们都是相处甚久,如今若是打发了他们,他们必不肯去;再则我心里也不忍,就是后来家务也可帮帮我了。他这样说,我倒喜欢这孩子贤德,不知你可愿意?”嫣娘不好应承的,说:“未免太多了些。”郑氏说:“你想去哪几个?”嫣娘说:“也没有可去的。”郑氏说:“就是这样好,依你媳妇的话不错。”嫣娘说:“这是母亲的大恩。”说着就跪下磕了两个头。郑氏说:“你到园里去,我过一时再叫你,去罢!”
        嫣娘到了园里,进了明月清风庐,又进了里间,看富春在妆台前坐着,正在晓妆,嫣娘笑着,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富春说:“你疯了。”嫣娘说:“我倒没疯,只怕是你疯了。”富春说:“怎么是我疯了?”嫣娘说:“你说你不疯,你劝着母亲叫我收他们。明日我收了他们,我就今日在此,明日在彼,不给你打个照面,那时候,只怕解元夫人高居莲幕,有名无实,悔之晚矣!”富春说:“雁奴过来,去叫娉婷也来。”雁奴不知作甚么,就去叫娉婷来了。富春说:“你两个把我们小厮推出去。”他两个笑着把嫣娘推出里间,富春又叫将门关上。嫣娘在外又是敲门,又是恳求,总不开门。过了一时,嫣娘听屋里唧唧哝哝,一时又微微的笑,就在门缝里偷偷的一看,看着富春叫娉婷坐下给他开了脸,又叫雁怒坐下,也给他开了脸;又替他两个梳了个长生不老的头,又拿些钗钏给他戴上,又拿些新鲜衣裙给他穿上。收拾毕了,富春自己开了门,哪知嫣娘正在头靠着门往里望,不妨门一开,就一跤扑在门里地下,富春大笑说:“真真是妻不如妾,方才给我作揖,见了他两个你就磕起头来了。”嫣娘扒起来,笑着给富春作了一揖说:“有劳有劳,多谢我谢!”正在说着,丫头来说:“老太太说叫少奶奶各处去给他们开脸,收拾完了,就带到上房去。”富春答应着,就叫娉婷、雁奴跟着到了处处。进了聊寄斋,婳姐三个人接着,富春说:“三个小奶奶,恭喜!”他三个红着脸也不出声,富春就给宜人、阿粲、婳姐俱开了脸,又叫他们换了新衣,又说:“我现在〔成了〕牡丹,百花队里的花王。你三个也跟我到所所去。”他三个倒不好意思的,也不出声,只得跟着去了。走到所所的正房,进了屋,关关、窈窈接着,说:“少奶奶跟姐姐们今日往哪里去?”窈妹说:“我也带你走个人家。”关关说:“往谁家去?”富春说:“往你家去。”又问娟姐哪里去了,关关说:“不知他哪里去了。”富春说:“你去找他来。”关关去了。富春就给窈窈开了脸,换了衣裙。一时关关、娟姐来了,他两个都已明白了,进来见了富春,只是脸上红红的,富春说:“你两个新贵人也坐下罢,好给你们开脸。”又把娟、关收拾毕了,富春坐下向上一望说:“这屋里如何无匾?可以今日之事作个匾额以记其盛,名为‘携艳馆’罢。”又叫他们都站在一排,富春起来一看,看过说:‘可惜’二字,今日到临到我头上来了!假使我是个男子,真真‘任是无情也动人’。你们跟我到上房去罢。”富春走着,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婳、关、窈俱跟在后边,真是过去香生,踏来春嫩,又有那一派环珮叮咚,如仙子下界一般。
        到了上房,富春也给郑氏磕了头,说:“给老太太道喜。”又叫宜人他们一字排开给老太太磕了头,老太太又叫他们,说:“给你们奶奶磕头,以后只叫奶奶,不许叫少奶奶了。”富春说:“还未给他们爷磕头,我何敢先收了礼!”郑氏说:“这便宜他们爷就太多了,都是你〔贤〕惠能逮下礼,应该叫嫣娘来给你磕个头才是!”富春笑着说:“老太太这是喜欢极了的话。”郑氏又各各赏了些钗钏、衣裙料。郑氏向富春说:“你领他们去罢。”富春领着要走,郑氏说:“你们还等一时。”又叫丫头去叫了嫣娘来。嫣娘来了,见了郑氏,给郑氏磕头道喜,郑氏又叫宜人他们给嫣娘磕头,郑氏说:“你如今心里也足了,以后凡事总要听你媳妇的话,这孩子比你明白多咧!”嫣娘答应着,又望着富春笑了一笑。郑氏说:“都去罢。”
        一齐到了园里,宜人八个都跟着嫣娘、富春进了明月清风庐。嫣娘、富春坐下,宜人八个站在旁边,富春说:“你们仍是照旧住着,明日是端午佳节,我方才看亭子外边池子里的荷花也开了几朵,明日我同你们到亭子上赏荷,就算给你们吃团圆酒,都去歇歇罢。”宜人六个去了。富春又向嫣娘说:“你同这两个新娘子也去坐个床罢。”嫣娘笑着说:“慌甚么。”富春说:“我可不得陪了。”说着进了里间,叫雁奴来说:“你今日暂陪我一陪,你把这长几摆开,铺上红毡,拿块素绢来,再把各样颜色碟子拿来。”雁奴一一都收拾好了,富春就拈起笔来画个工笔小图,先把镜台摆在面前,照着镜子画了自己的小照,又画了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婳、关、窈各各的小像,或是观花,或是看柳,或是整理云鬟,或是小立石畔,即名为《携艳图》,足足画了半天,又画了大半夜。到四更画毕,收拾睡下,问雁奴说:“大爷哪里去了?”雁奴将手向那边一指,又笑了一笑,富春说:“你就在这凳子上睡罢,莫惊散了鸳鸯梦不成,不然又要并蒂花开连理枝了。”雁奴笑着也睡下了。
        到第二日一早,宜人六个俱来给富春请安,富春叫他们俱在明月清风庐吃了饭,一齐到亭子上去。富春凭栏而看,见那荷花静香袭人,幽艳悦目,说:“这时候大爷一个人在屋里,不知急的怎么样?我来也没请他,他自然是不好来的。”向宜人说:“你去请大爷去。”宜人去了,见了嫣娘,嫣娘问说:“你来作甚么?”宜人说:“奶奶请你。”嫣娘说:“你坐下,我跟你说话。”宜人说:“爷跟前我如何敢坐。”嫣娘说:“你怎么如今到生分了?”说着笑了一笑,拉宜人坐在一块说:“如今我才知道你真不嫌我了。”又笑了一笑说:“我比李立何如?”宜人说:“你也不可太高兴了,明日我们同奶奶将你捆起来审审你,问这拐骗人口一案。”宜人又说:“快罢,莫去迟了。”说着都站起来,宜人将嫣娘衣服一掀说:“我看看膝盖跪肿了没有?”一会又说:“小的不敢了。”说着笑着一齐出了屋。到了亭子,富春接着进了亭子,叫丫头将四面格子俱以开了,望着池子的荷花。又叫丫头将席摆上,用一大圆桌,富春说:“这是取团圆之意。”又叫宜人八个都坐下,又叫丫头去把《携艳图》拿来递给嫣娘,叫他一一对着人去看看,看可像不像。嫣娘看了一会,又看了他们九个,真真一般。嫣娘赞了一会,富春又叫丫头去拿了笔砚来,就在图后各题一赞,作五古一绝,题毕递给嫣娘看。嫣娘说:“夫人有赞,尔等各宜敬听可也。”富春说:“你真有些孩子气,这几句话如何又装出戏上道白的样子来。”嫣娘说:“莫说了,听我念罢。”题宜人的是:我向众香国,细问尔前身。
        风流那可说,只觉尔宜人。
        阿粲
        今夕何夕兮,我见此粲者。
        这样巧样妆,阿侬为谁也?
        娉婷
        娉婷复娉婷,宜向东风立。
        不让柳生春,三眠又三起。
        雁奴
        莫向秋风飞,秋风寒栗栗。
        这般翠羽衣,如何禁得起?
        娟姐
        可是巫山女,可是月宫仙?
        娟姐此一字,肯不付婵娟?
        婳姐
        妖娆亦姽婳,有情何多情。
        只愁风流样,画工画不成。
        关关
        雎鸠乎关关,尔正可为匹。
        诗先得我心,已从许第一。
        窈窈
        十五小女郎,窈窈真窈窈。
        我闻笑语声,一点樱桃校
        嫣娘读毕,拍手大笑说:“妙,妙,妙,妙!”宜人八个一齐说:“我们这婢子如何当得起,若奶奶则是集群美于一身,凡我辈之所有奶奶则兼之矣。”说着又吃了一会酒,富春说:“我听〔说〕宜姐、粲姐俱善弹琴,何不对我牛一弹?”宜人、阿粲连忙站起来说:“不过是略解宫商,奶奶若不厌烦,可以弹弹。”就叫丫头去抱了两张琴来,宜人、阿粲各理琴弦,弹了一会,富春说:“我最喜欢的是吹箫,若是以箫和琴,则更是洋洋盈耳。”嫣娘说:“这不难。我前日在一亲戚家吃酒,有个女(女当)子叫个么凤,善于吹箫,他这管箫也是个富翁送他的,是羊脂玉雕成的。”富春说:“这女(女当)子颜色如何?”嫣娘笑了一笑说:“也可在这里坐得。”富春说:“你何不着人去叫来。”嫣娘就起来,到前面找着李立说了一会。这女(女当)子本是嫣娘素所物色的,今日恰恰得了这个机会,就叫李立去说着买他,李立去了。
        嫣娘来到亭子上,向富春说:“一时么凤即来。”富春同宜人几个一齐吃酒毕了,俱到明月清风庐。天将申酉,一个丫头引着一个女(女当)子来了。到了屋,给嫣娘、富春磕了头,又向宜人他们问候了。富春说:“你的箫吹的是好的,请你来,领领妙音。”么凤说:“本不善吹,奶奶要听,且吹一支听听。”就拿出来一管白玉箫吹着。嫣娘就趁空出去了。富春听他吹箫,看他那两只手与玉箫互相辉映,那一点朱唇挨着玉箫,如朱砂班儿相似,不时的夸奖。一时嫣娘来了,富春说:“可以送他去罢。”嫣娘说:“他不去了。”富春说:“你留着明日还吹不成?”嫣娘说:“因为你喜欢,我已经着二百银子买下来了。”富春只当是顽话,说:“好,明日我也求老太太给你收下。”嫣娘就起来作个揖说:“好好,你始终成全成全我罢。”说着就逼着富春就去,富春说:“果真你买了吗?你也可谓贪心不足。”富春没了法,只得到了上房替他周旋着,将么凤领去见了郑氏,磕了头,给他收下。
        回到明月清风庐,富春向嫣娘说:“你如何谢媒?”嫣娘说:“要甚么就有甚么。”富春说:“今日颇热,我在院里乘凉,你只管自便。我叫么凤吹箫,我听《暂误锦帐春风》,就算谢媒罢,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嫣娘笑着说:“情愿,情愿。”
        到了晚上,富春叫么凤吹箫。吹到三更,一时下起雨来,夜深颇觉寒了。富春叫丫头将么凤送到所所去住,他又坐了一时,也睡了。睡到五更,忽觉身上发热。不知是病不是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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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香消月圆
        话说富春身上发热,到了第二日,果然就大病起来了。嫣娘忙着请了郎中来诊了脉,却是受了风寒。用了药,服了数剂总未见效。嫣娘又请了一个郎中来看了脉说:“病转少阴,颇觉沉重。”又服了几剂亦未见效。郑氏一日数次来看,嫣娘同宜人几个时时守着,更是不必说了。一连病了半月,起先总是昏昏沉沉睡着不应,许老太太、许老爷、许太太都是天天来看,也无非忙着请医问卜,总是不见少减。
        到了二十日以外,一日,嫣娘同宜人几个旁边守着、望着他,忽见富春睁开眼向嫣娘点点头,嫣娘在床沿坐着,又向前一挪,靠近问他说:“心里如何?”又着手去摸摸他的头,富春一手拉住嫣娘的手,微微叹了两声,悲悲切切,有欲泣之状,却又无泪;又使着力气慢慢地说:“是我误了你了。”嫣娘听着,恸不可言,柔肠寸断,又不敢遽然放声,恐病人添了伤心。富春又说:“我去后,宜人是不错的,你当另加青盼,诸人亦非樗栎,你惜花的工夫亦不可太省了。”说着觉气不接,喘了一时,宜人几个说:“奶奶静养静养罢,莫烦心了。”富春又把眼一睁,喘着气说:“再想在荷花亭上看花,同你们吃酒。”说着,望着宜人、阿粲说:“听你两个弹琴。”又望着么凤说:“听你吹箫,再不能了。”说着又喘了几口气。嫣娘说:“莫说罢,太劳神了,歇歇罢。”富春喘着说:“我死。”说到这里,那气又接不上来,嫣娘、宜人几个听着真是心如芒刺,只是噙着泪不敢下落,这无声之泣更甚于有声了。富春又喘了一时,说:“我死后,你家虽是有余,但我乃幼丧,不可太费,有违于理,外人也是笑话你的。”说着又喘了几口气,又向着宜人说:“你们几个好好服事爷罢。爷之有不精明处,你们要放明白些,总要到喜欢处不可忘了烦恼,‘发乎情,止乎礼’,这就是我们闺阁中的淑女了。”说着气又不接,捱了一时,又向嫣娘说:“婆婆面前我未得尽一日之孝,我更是罪人了。”说着气喘的就了不得,又使着力气向嫣娘说:“你莫要想我了。”一句将完,喉中格然一声,就花落香散了。
        嫣娘抱头大哭,宜人几个也是哭的死去活来。丫头连忙去告于郑氏,郑氏听着腿都软了,四个丫头扶着来到明月清风庐,一路“心肝的”、“儿的”哭了来,进了里间就大哭一场,又叫丫头们将嫣娘扶过来,说:“他是才绝气的人,不可太挨近了。”郑氏就忙着叫丫头去叫家人向许老爷那边通知,又叫丫头去叫李立办后事。一时李立着人将棺木抬进来,这棺木是五百银子买的,郑氏、嫣娘看着却也如意。一时许老太太、许老爷、许太太俱来了,不免又是大哭起来。一时入了殓,籍了口,许老太太、许太太又哭了一场去了。郑氏叫嫣娘留着许老爷商议如何开吊,如何诵经,如何设祭,许老爷说:“这些事你自己酌量,莫说我止有此女,你就过于丰费了。”又说:“我若在这里看着,却叫我太伤心了,不如我回去,着我继子来祭奠他罢。”说毕又哭了一会就回去了。
        嫣娘同宜人几个天天的哭是不必说的。到了七日,李立领着家人先几日将各处庭房书房以及园内孝棚等物俱以办齐,因是幼丧,不用白布,俱用白绫、碧色绸缎结彩铺设。这七日一连三天各处亲戚祭奠,至僧道诵经礼忏一番举动是不必说了。七日这晚上是大祭,嫣娘说:“不必作乐,只我领着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婳、关、窈、么凤哭奠哭奠,尽尽心,倒比他们吹吹打打的好些。”到了晚上,嫣娘穿着素服,宜人几个俱穿着孝服,嫣娘叫他们亲自捧帛上菜点酒,嫣娘到灵前拜了两拜,跪下拈了三柱香,叫拿笔砚来,就跪在灵前以泪研墨,作了一篇祭文,是五言长排,作毕读道:“期服夫常敏谨具□□不腆致祭于我夫人之灵前,挥泪而告之曰:奠尔吁嗟尔,知乎与不知?
        辛酸双眼泪,绵缈寸心思。
        惊散鸳鸯鸟,分开蛱蝶枝。
        可怜同室日,未至隔年期。
        贤莫违夫子,恩能逮侍儿。
        生多承母爱,死尚念亲慈。
        羞学黄莺妒,贪看紫燕嬉。
        一图携绮艳,短句品琼姬。
        池畔伊迎我,亭前我问伊。
        宜人琴许弄,么凤管教吹。
        解语花为貌,生香玉作迹
        何须调粉黛,讵屑染胭脂。
        并坐常开笑,催妆未画眉。
        琢磨闺阁友,劝勉镜台师。
        造物偏多忌,人间竟永辞。
        神示无可祷,和、缓不能医。
        鬼谷途应险,弓鞋步怎移?
        汝成离女幻,侬作夜郎悲。
        昔语芙蓉帐,今伤薛荔幔
        慨无叹我以,恨未咏螽斯。
        雨至怨偏早,春回望稍迟。
        想来腰似柳,记得鬓如丝。
        谁促香花落,相催细草萎。
        堂空人寂寞,弦断韵鸣咿。
        寒暖言惟尔,商量欲向谁。
        魄消何有所,骨立已如兹。
        纵赖群芳在,难宽片念私。
        木犀然一鼎,玳瑁献三卮。
        情感原无极,神伤不可支。
        千呼仍万唤,令我几噫噫!
        尚飨!”
        嫣娘读毕,伏地放声大哭,宜人几个俱放声大哭,哭了半夜才各止了。
        郑氏以幼丧不宜久停,过了七日就择了日子葬了。这送葬的一番事自然是各样俱全,不必说了。嫣娘送葬毕,回到园里又大哭起来。宜人几个劝了一会方才止住,又进了里间,看床帐依然,人则归于无何有矣!嫣娘到妆台跟前,将镜幅掀开,向镜中一照,就照镜子一拍,哭说:“镜子呀,自今以后,你这里边也无有你主人的形像了。”又看着粉妆胭脂等物,又拿过来说:“粉与胭脂,你主人虽不常用你,如今是大总的谢绝了。”又回头看着床帐,就跑在床上一歪身睡下大哭说:“可怜,可怜!衾也冷了,枕也单了。你两个有情,也是要伤心的了。”又拍着床说:“你如今也太苦了。我往日喜喜欢欢,你也听些笑语,今日你只听的是哭声了。可怜,可怜呀!”宜人几个上前劝说:“奶奶这样的人一旦仙去,谁不恸恸,但是爷的身子也是要紧的。若是哭坏了,就是奶奶心里也不安。你叫他神灵怅帐,这不是你想他,是你惹他悲伤了。”嫣娘哭着拍着床说:“这不是奶奶坐的地方吗?可怜他不坐了。”又指着地下说:“这不是奶奶站的地方吗?可怜他也不站了。”又望着宜人几个说:“奶奶也不叫你宜姐、粲姐、娟姐、婳姐、关姐、窈姐、凤姐了,也不叫娉婷梳头了,也不叫雁奴添香了,可怜,可怜!”嫣娘说着哭着,哭个不止。丫头来说:“老太太打发人来,说园中的事情叫宜人照看,可以就搬到这正房来住,早晚劝着爷不要多哭了。”嫣娘听了,答应着,也就暂且饮泣。
        过了几天,嫣娘自是时时伤心,外边就有几家来提亲的,也有嫣娘知道的,也有嫣娘不知道的。在嫣娘的意思想以宜人为正,嫣娘也微露其意于他母亲,郑氏不肯。郑氏一日无事,叫人去请李氏来谈谈。李氏来了,郑氏与李氏谈了半天,李氏问郑氏说:“大侄自然是要续娶的,不知可有成议没有?”郑氏把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说:“亲是提了几家,我总怕不能抵上我那媳妇。”说着那泪就扑簌簌的滚下来了。李氏劝了一时,又坐了一时去了。郑氏想着引香甚好,又是跟嫣娘在一块住过的,嫣娘自然是愿意的,就叫丫头去请了李立来。李立来了,郑氏让他坐下说:“你家大甥女有婆家没有?”李立说:“前日有几处提亲不知允否,大约未允的多。老太太的意思我也猜着了,只是富贵贫贱不同,如何作亲?”郑氏说:“你这话说错了,奚家也是旧族,以先虽不算第一的富家,在南京也可数二三了,就是如今也还过得。只要你令姐不嫌我们就是了。”李立说:“求之不得,哪有嫌的话。”郑氏说:“就托你去作个媒。”李立答应着,一时出来向奚家去了。
        李立回来,向郑氏说:“老太太可以再等几天,等他们商议商议。”郑氏说:“可是等你姐丈来家?”李立说:“不是的,姐丈一去的时候,就向姐姐说两个甥女大了,有可做的亲,家里只管做,莫等着我来家,我去还有几年。”郑氏说:“求亲哪有太急的,等那边有信,你再回我话罢。”李立说完了出去了。这原是李立一去说李氏就肯的,因李氏问了引香,引香不答应,又望了拾香一眼,他两个就悄悄的去偷着抱头而哭。李氏不知是何缘故,所以叫李立来回话不要遽允。李立过了几天又去见李氏,李氏笑着向李立说:“这件事我倒没法,跟你商议商议看如何才好?”李立说:“是怎么样?”李氏说:“引香跟拾香他两个决不相舍,情愿聚在一处,我想,岂有人家娶亲娶两个的?”李立听了也不出声,想了一会说:“等我去商议,看是如何。”李氏说:“要是这样才好,不是这样,只怕又要难为人了。”李立答应着去了。来见郑氏,把引香、拾香的情节细细的说了。郑氏说:“好却也好,不知嫣娘可肯。”说着丫头去叫了嫣娘来,嫣娘来了,郑氏又向嫣娘前后说明,嫣娘说:“儿子的事总是母亲作主。”郑氏知道他肯了,就叫李立明日请人择日子吃茶,又商议娶的话。嫣娘说:“这期服未满,今年娶亲我心里不安。”郑氏说:“且看明年日子,远近若是春季也可使得了。”嫣娘不敢再说,就答应着,又坐一时出来。
        到了园里,仍是天天闷闷的。不觉到季秋时候,嫣娘看园里菊花俱开,因几回想去给富春扫墓,郑氏不许,嫣娘就趁着菊花开时,叫人备了酒席并香纸等物,叫丫头们将明月清风庐中间打扫了,摆上桌子、供上供物,嫣娘领着宜人几个上了香,又拜了几拜,宜人几个俱磕了头。大家哭了一会,嫣娘说:“奶奶在日,最喜欢(原文下缺一页)。”大家又恸哭一常到了晚上,忽然秋雨凄凄,秋风飒飒,嫣娘叫点了灯,自己一个往里间坐着,坐了一时又睡下,听着外边一时风,一时雨,一时寒鸦乱叫,一时草虫乱鸣,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想道:“这真是睡不着如反掌了。”就在被里作了一个小调,哀哀吟着:“风声、雨声,俱化作断肠声,虫鸣、鸟鸣,又鸣到三更,惹人伤情。叫俺隔着窗儿,怎听到天明。睁着眼儿,目不转睛,望那凄凄惨惨一个孤檠。这是有梦也梦不成,不时的愁暗生。”
        吟了几遍,看窗棂上已白了,嫣娘方才朦胧睡去。不一时又醒了,起来仍是长吁短叹。虽然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婳、关、窈、么凤天天伴着,也不能解闷。
        不觉过了冬到了春天。郑氏给他看〔亲〕的日子是三月以内,吉期近了,郑氏说:“这新房可以安在聊寄斋罢。”嫣娘说:“何必有这些忌的,现在明月清风庐两旁俱有橱子,安上两个新房恰好。”郑氏也依了,就着人预先收拾了,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去处处住,叫娟、婳、关、窈、么凤去所所祝到了吉日,过了门,拜了堂,各入洞房。到了晚上,吃了团圆酒,宜人跟阿粲商议说:“我们何不去听听房间?娉婷、雁奴可去?”他两个说:“我们还有甚么心肠去听房,你两个去罢!”宜人同阿粲又到了所所邀他五个,娟姐不来;婳姐也不来,说:“给娟姐作伴。”关关、窈窈、么凤来了。先到了引香那边,宜人将舌尖儿舔破红纸往里望,望着引香背着脸坐着,嫣娘站在跟前说:“姐姐今日不伤春了?”又说:“姐姐去了来了几次,我到上房去看姐姐,姐姐总不理我,是怪我不成?”引香也不答应。嫣娘只得回来,坐了一时又起来剪剪蜡花,出来到拾香这边。宜人几个也到这边窗前,么凤用手指头捣破窗纸,阿粲也捣破一块望着。拾香见嫣娘来,就上了床将帐子放下,坐在里边,嫣娘说:“是了,这又是我得罪妹妹了。”作了一个揖。么凤、阿粲忍不住笑,又拉拉宜人、关关、窈窈都来看,哪知地下青苔甚滑,你推我,我推你,急着去看,就都跌在地下大笑起来。嫣娘说:“这外边还有人不成?”哪知他们连忙跑了,嫣娘坐着,听了一时不见动静,想着莫是富春来了,想了一时又起来,到引香这边来。却一夜没有闲着,一时到这边,一时到那边。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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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课艺题图
        话说嫣娘一夜未睡,黎明在引香房里才隐几而卧,一时又醒了,见引香也在那里坐着,嫣娘说:“姐姐如何不睡?”说着就起来到引香跟前,将引香的手拉着说:“姐姐这个赤金虾须(原文下缺三字)、翡翠镯子是姐姐家里的旧物,是新制的?”引香也不答应,将手一卷,镯子碰着玎珰一响,嫣娘说:“这声音倒是有趣。”引香微微一笑也不答应,嫣娘站着向引香望了一时就慢慢的出来。到拾香这边,见拾香和衣睡在床上,嫣娘自己说:“这暮春天气,尚觉甚寒,如何不盖上被就睡了,不怕寒着吗?”说着到床前轻轻将被替他盖上,就坐在床沿,看着那脸如银杏,映着这桃红湖绉被,更显娇艳。又慢慢的出来,到了院子里,顺着步走到聊寄斋,见宜人他们一个也不在屋里,问丫头他们哪里去了,丫头说:“老太太叫去了。”嫣娘又回来,到了携艳馆,娟、婳几个接着,进来坐下,么凤说:“爷的尊冠给我看看。”嫣娘就去下来递给么凤,么凤接过来戴在自己头上,笑着向关关作个揖说:“妹妹,是我得罪你了!”引着大家都笑起来。关关说:“取下来罢!新郎莫装新了。”么凤笑着去下来还给嫣娘戴上,大家说起昨日听房内话,又笑起来。正在笑着,娉婷、雁奴来了,雁奴问说:“你们笑甚么?”大家将昨日作揖的话说了一遍,雁奴说:“这算甚么,不过是个半礼。以前我姑奶奶来,爷还施个全礼咧!”嫣娘听着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关关、窈窈说:“先生来了。”
        嫣娘说:“哪个先生?”看着是宜人、阿粲进来了。嫣娘说:“他们如何称你两个是先生?”宜人说:“我虽不懂芙蓉典,就不能做先生不成?”又向娟、婳他们说:“上学罢。”他们都往里间去了。雁奴就趁空向嫣娘小声说:“老太太赏我好几疋绫子,老太太说可怜我跟姑奶奶一场,如今也成个孤人了。”嫣娘说:“好,这是老太太打狗看主面的意思。”雁奴瞅了嫣娘一眼,又小声说:“人家好意对你说,你倒骂我。且这是老太太赏我,如何说是打狗?这‘打’之一字,若是你还是做秀才,定要考个十二等。”嫣娘笑着说:“我回来给你赔不是,你莫说了。”又问宜人说:“老太太叫你做甚么?”宜人说:“老太太对我说的话我还未说,是老太太叫向他们说二位新奶奶的称呼不好分别,叫我们照着长幼称大奶奶、二奶奶就是了。”说着,嫣娘看娟、婳、关、窈抱琴的抱琴,拿箫的拿箫,拿笔砚的拿笔砚,都放在各处桌上。嫣娘说:“这是做甚么!”宜人说:“爷不知道,我跟阿粲、么凤做了掌教的了。他们跟我与阿粲学琴,跟么凤学箫,么凤又同他们跟我与阿粲学字。”嫣娘说:“我今日来阅个课,先考的是字、你们都写,我挨次来看。”娉婷几个就都研了墨,调了笔,周周正正坐着,伏在桌上去写。嫣娘走去,看着娉婷写,在旁边指点了一会,又到娟姐。婳姐处说了一会,又到关关、窈窈处看着,说:“你两个不是这样写法,我来把着你的手。”先把了关关,又把窈窈。窈窈把着却手东一歪西一歪,嫣娘说:“你莫动,把笔拿祝”窈窈说:“你的手把着我的手痒痒的,我怎么不动?”嫣娘笑了笑,又把了一时。去看雁奴写的,就偷偷的问雁奴说:“你姑奶奶的《携艳图》,你可有收着?”雁奴说:“在我那里。”嫣娘说:“你去取来给我。”雁奴放下笔去了。嫣娘又看么凤的字,说:“你像个会写字的。”么凤说:“我以先也学过,总是写的不好。”嫣娘说:“就是这样写法,写写就好了。”看毕说:“这一场完了,再考那一场罢。”问:“是谁学琴,是谁学箫?”宜人说:“是娟姐、窈姐、娉姐学琴,是婳姐、关姐、雁姐学箫。”嫣娘说:“一齐都弹起来,琴毕再吹箫。”宜人同阿粲教他三个弹了一会,又教了一会指法,嫣娘说:“你三个的泛音打的总不好,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这泛音总要手靠着弦不离不即才可出音。”说着又叫么凤教他们吹箫,么凤说:“雁姐没在这里。”嫣娘说:“不用等他,就是他两个吹罢。”么凤教着吹了一时,嫣娘说:“这‘凡’字转‘乙’字,‘乙’字又转‘工’字总不自然,且欠脱卸之法。”说了一会,嫣娘看雁奴来了在门外站着,嫣娘出来,雁奴将《携艳图》偷偷递给他,嫣娘将袖子笼着去了。
        来到明月清风庐,先到了拾香屋里,坐下说:“你姊妹两个有封号了。”拾香说:“甚么封号?”嫣娘说:“母亲说你姊妹两个他们不好称呼,叫论长幼称你是二奶奶,你姐姐是大奶奶。”说着将袖中《携艳图》拿出来,说:“二姐姐将我这个画儿收起,不必给大奶奶知道。”又坐了一会,说了一会闲话。出来到引香屋里坐下说:“你如今是大奶奶了。”又把郑氏的话告于他,引香说:“母亲想的甚是周到,又费母亲的心。”
        嫣娘就日日同着引香、拾香并宜人几个谈笑,不觉到夏末秋初,嫣娘原想给富春作个周年,郑氏不肯,且以嫣娘已经娶了引香、拾香,怕他两个忌讳,嫣娘就请了几位高僧在静因庵替他超度了几日。嫣娘自是日日去敬礼焚香不必说了。
        一日,拾香在屋闲坐,想起来嫣娘交给他的画,放了几个月也未看看,又说莫给我姐姐看着,倒是个甚么画儿?就起来将画拿来展开一看,看是富春的小照,宜人几个俱在上边,却无有么凤,想道:“这瞒着我姐姐甚么意思?”想了一会,想道:“是了,是怕我姐姐怪他的意思,他也太有记性了,必是因那年我姐姐说爱博而情驰的话。”正在看着想着,不妨引香进来了,拾香却不好收起,只得说:“姐姐来看看这个行乐图。”引香看了一会,知是富春的小照,又嗟叹了一会,正在看着,嫣娘进来了。嫣娘却不好再瞒的,只得说:“大奶奶看着,想是也不免有些酸鼻了。”引香说:“他在日我们本来甚好,今日无了他,怎不叫人伤心!”又问嫣娘说:“这上边俱有题赞,如何正主反没有赞呢?”嫣娘说:“这是他自己画的,自己题的,所以没有他自己的赞。”引香就叫丫头去拿了笔砚来,说:“我来品题品题。”嫣娘说:“很好,很好。”就替引香研了墨,引香拈起笔来题道,是:自对妆台自写真,谁知意属画中人。
        芳情脉脉终无语,幽艳娟娟尚带嚬。
        尔向从前留面目,我由今日想精神。
        可怜玉魄归何处,此是前身是后身?
        题毕,嫣娘看了,又是夸好,又是伤心。引香正在拿着看,嫣娘也在看,不觉一阵心酸,那泪落了几点在引香手上。嫣娘去拭,引香说:“莫拭,这点点是泪,却点点是你的心血。”引香看完,将图放下。拾香说:“我作一联,你两个听听可好。是:笑来惜惜知焉否唤去真真应也无“不可天天将他们扪在心上当作一条正事,就是我们姐妹与你夫唱妇随值然燕婉之情亦不可太重了。”说到这里,嫣娘就低着头不出一声,又叹了两口气,也不顾他两个在这里坐着,他就出来了。
        一路走着,想富春在日是何等的温柔,就是劝我也无如此抢白。一路走,一路想,不觉掉下泪来。到了处处那边,看着那年送春的亭子,忽然想到如今是秋初了,明日我何不来作个迎秋的会,发泄发泄我胃中之闷。不知第二日作了没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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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迎秋染病
        话说嫣娘想作迎秋会,站了一时,回来到引香房里坐下,引香说:“我今日得罪你了。”嫣娘说:“大奶奶之言,诚为药石,当铭心不忘的,怎么说到得罪?不过是我一时心烦,未等说完我就走了,倒是我得罪你了。只是法语之言能无从乎?却要改之为贵,不知我可能改不能改,这却连我自己也不能定,倒怕真负了你的心。”说着坐了一时,天已晚了,引香说:“我今日心里不快,你到那边歇歇去罢。”嫣娘说:“使得。”又坐了一时去了。
        到了拾香房里,拾香说:“你怎么不在那边,莫是我姐姐怪你,把你赶出来了?”嫣娘说:“不是怪我。”说着就叹了口气。拾香说:“姐姐之言也非无理。”嫣娘说:“我岂如此糊涂,不知话之好歹?你想想他们几个,如宜人、阿粲、娉婷,这几个的来路你是知道的,他们也可谓心如金石,当初我一见他们就两下里如此缠绵,竟到了不能解的地位,这就可信他们是能共安乐即能共患难的了。”拾香说:“他三个且无论你花许多银子,就是你的心也是费尽了。”嫣娘说:“我有个识英雄于风尘的眼光,这几两银子算甚么?世上薄情的人未必无情,多是因这几两银子悭悭吝吝,所以‘情’之一字就不知为何物了。即如你家姐妹两个,我以先在芙蓉花下任你两个奚落,岂真我是个呆子!只是这惜花之情太重,所以就叫我是狗是马,再等而下之,是鱼是鳖,我都愿意。”说着拾香笑起来说:“你方才说你不呆,这呆话又出来了。”嫣娘说:“且莫讲这些事了。我跟你商议明日作了迎秋会,你自然是去的,不知大奶奶可去不去?你可能替我代请一请?”拾香说:“你怎么拿的稳我必去,我明日偏不去。你自己不敢去请客,我又不是你的小价,如何叫我去请?若是我不去,你可能叫你们大奶奶来请我?”嫣娘笑着说:“是我说错了,我先负荆请罪。”说着又作了一个揖,把脸伸过去说:“请二奶奶打着问他还混说不混说了?”引的拾香大笑说:“你呕死我了,那富春姐姐只怕就是你这样呕死的。”嫣娘说:“你倒公道之至,还想给前人出气,我这个脸更是该打的!”说着笑了一时。一时用了晚饭,又坐着谈了一时明日迎秋的话,就歇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起来,催着拾香去向引香说了,一齐都到亭子上去了。一时宜人几个都来了。嫣娘叫人将席摆上,席摆了,嫣娘出了亭子,向西作了一揖说:“此间有一薄酌,请你这秋到里边一谈。”引的大家笑了。一会嫣娘进了亭子,坐下同引香、拾香、宜人几个饮了一会酒,嫣娘就斟了一杯送在上面空座上,说:“你这秋年年来的,却是何意?说你有情,你却把柳叶催黄了,芦花逼白了,把菊花、芙蓉、桂花都促着急急的落了,又把枫叶、柿叶都叫他变红了。你还怕人不伤心,又特特的把风飕飕的吹来,叫人冷冷清清;把雨霎霎的下着,叫人凄凄凉凉。我劝你不如早些回去罢,你又是不肯。若说你无情,你又惯会动人的心,使那宋玉悲秋,杜牧伤秋,那老工部也不免有些酸心无奈何了,反作了个《秋兴八首》。你这秋,我说你的可是不是?只怕你也没的说了。”说着长叹了一声说:“嗳,人生如梦,今年迎秋,明年送春,不知不觉就雪上少年头了。”说着就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正在哭着,忽然向后一仰,一下跌倒。引香几个连忙扶起,叫着不应,就立刻连椅子抬着抬到引香房里,娉婷、雁奴两个驾到床上,引香说:“慢慢放下躺着。”宜人说:“不可平放着,爷是一时伤感太过,气痰上壅,放下就了不得了。”向着娉婷、雁奴说:“你两个快些上床,在后靠着,爷坐在床上罢。”引香又忙着叫丫头去回老太太,宜人说:“暂且莫回,老太太年纪大了,听着只怕一头不了又一头了,俟稍定一时,等爷能说出话来再去回罢。”引香只得依了。看着嫣娘脸上黄如金纸一般,引香、拾香叫着不应,娉婷、雁奴两个在后靠着,引香、拾香两个拉着他两只手摸着脉,那脉先则乱跳,后则微微一动,引香、拾香说:“只怕是不中用了。”就放声大哭,娉婷、雁奴也是大哭,娟、婳、关、窈、阿粲、么凤在地下站着俱是大哭。宜人高声说:“莫哭,病人原是从伤心得的病,再听着哭更是要伤心了。”无奈哭声太多,一时再叫不应,宜人没了法,只得劝住引香,在耳跟前说了一会,又劝住了拾香,也说明了,又劝住众人才各各住了哭声,一齐望望嫣娘。又过了一时,嫣娘的脸微微一红,眼微微一睁,就喉中哇然一声吐出几口痰带血来。宜人说:“好了,阿弥陀佛!”引香、拾香问着可吃茶,嫣娘摇摇头,引香又叫娟姐去炖人参膏子拿来,娟姐去了。嫣娘又叹口气把眼闭着,宜人说:“爷倒是静养静养好,此时可以躺下了。”娉婷、雁奴就轻轻将嫣娘放下睡好,宜人又向婳姐说:“你去回老太太知道,只说爷是偶冒风寒,不可太说重了。”婳姐答应着去了。郑氏听说,连忙一手扶杖,一手扶着丫头来了,婳姐在后跟着也回来了。到了明月清风庐,进了里间问嫣娘是怎么的,此时嫣娘心里已经明白了,听郑氏问他,他就说:“没甚病,不过是凉了。”郑氏坐了一时说:“可用请郎中吃药?”嫣娘说:“不用。”郑氏又坐了一时去了。嫣娘虽然病减了些,只是闭着眼憩睡。过了十几日,依然如是。
        一日,引香、拾香因他父亲来家了,家里来接,郑氏说:“嫣娘这些时也好些了,你两个回家去看看罢。”引香、拾香见了嫣娘,向嫣娘说了,嫣娘说:“你们回去替我请安罢,我不能去。”引香、拾香答应着去了。只有宜人在屋里,嫣娘向宜人说:“你知道我这病因何而来?”宜人说:“是为亡的奶奶而来。”嫣娘说:“固然由此而起,然我之心却不专在这里。我想天下没有不死的人,富春既然可以先我而亡,如你们这两位奶奶,就是你们几个,又能常像个个是白发到老的吗?你们这些人的心,我却知道不是那树倒猢狲散的样子,我如今病着不能全好,你们依是照旧待我,‘士穷见节义,世乱知忠臣’,这才见你们的真心。最可恨的天下的人向暖的不肯向寒,你看那也有在一处天天亲热的了不得的,一旦失了势,那玉山倾倒,他就不问了,或者倒翻过手来推他一下也未可定。你们这闺阁中人,虽不读圣贤之书,依我看来,前日我得病的时候,你们那样的悲伤;我就是死了,得你们恸哭一场,这也是你不负我,我不负你了,可以令世上须眉男子听着,叫他惭愧无地。前日大奶奶劝我的话,与亡的奶奶临终的嘱咐说‘惜花的工夫不可太省了’,却大不相同,可见人心不同。这大奶奶哪知我惜花的心肠!”宜人说:“大奶奶之言却也不错。”嫣娘说:“错是不错,然不为我之知己。”正在说着,丫头来说:“老太太叫宜姐。”宜姐说:“这屋里没有人。”说着恰好娉婷、雁奴来了,宜人说:“你两个在这里给爷作伴,我去看老太太叫我作甚么。”宜人去了。
        嫣娘叫雁奴、娉婷扶他躺下,又叫他两个坐在床沿上,嫣娘说:“我如今是乐境变成苦境了。”说着那嗓子就说不出来,停了一刻,哭着说:“可怜谁知道我的苦,我这苦却是叫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只好哑子吃了黄柏味,自己有苦自己知了。”娉婷也哭着说:“爷的病是不久就好的,何必伤心?”嫣娘说:“病之好与不好,我却不问他。只是这心病难医,亏着有你们几个,尚不是锣鼓歇了、戏场散了的人,仍是把我时时放在心上,这也不枉我素日爱你们之情,你们也是报答我了。”说着又哭了一会,又向雁奴说:“你可想你姑奶奶?”说到“姑奶奶”三个字就声泪俱下,雁奴也是哭,娉婷在旁边给嫣娘拭着泪也是哭,雁奴说:“姑奶奶可恨死的太早了!若是留下个哥儿、姐儿,也可给爷宽宽心,可怜竟是梅花开了一树空花了。”嫣娘听到这里,更是恸不可言,哭着说:“总是我没福,连累了你姑奶奶了,还说甚么?”
        正在哭着,宜人来了,嫣娘止住了哭,问他:“老太太叫你作甚么?”宜人说:“老太太说他老了,家里的事也多,外面虽有李大爷照应,内边总要我烦心,你们两个奶奶也未必能操这个心。我看你这孩子还可以中用,你又识字,又通个文理、算盘都是会的,定事交给你罢。爷想想我如何能有这样才干,这是老太太的命,我也不敢不遵,只得受下了。”嫣娘说:“老太太自然看你可以承当的,才交给你,你受了这责任,老太太天天可以静养静养,也是你替我尽了孝心了。”说着引香、拾香回来了,进了屋坐下,宜人又将老太太的话告于他两个知道,说完又到上房去了。不知嫣娘之病好了没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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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梦觉情释
        话说嫣娘之病仍是未好,过几日轻些,过几日重些。引香、拾香同娉婷、阿粲几个天天守着,宜人常在上房照料,得空即来看嫣娘,郑氏也常常来看。一日,宜人上房的事完了,来看嫣娘,回到聊寄斋,这时天已晚了,就在屋里坐了一时,看月明如画,就慢慢的走到那送春迎秋的亭子上,对着明月长叹了几声,想到爷的病总是这天公害了他了,就望空拜了几拜说:“老天你何必害人太甚!若是你爱嫣娘,叫他有这样聪明,有这样性情,你就不该从聪明、性情上叫他生出这样病来。你既叫他有这样聪明、有这样性情,又叫他从这聪明、性情上生出这样病来,这不是你爱他反害了他吗?倒不若你以先不叫他有这样聪明,有这样性情,他倒不得这样病了。你想他这个人害了这个病,若是死了,他如何是死得的?上头有老太太是年近古稀,岂可白发丧明?下边有这两个奶奶,是青年雏凤,岂可叫他做个泣孤舟之嫠妇?就是我们这几个婢子,也是痴心太重,想得个花丛柳岸的主人,又岂可叫我们作了个九月荷花、落一阵雨打的残声了!”说着就哭起来了,又说:“老天你若是真爱嫣娘,爱人到要爱到底,才见你爱嫣娘的意思不是假的。他如今得了这个病,你不救救他,谁个能救救他?”又哭了一时,觉冷露湿衣,夜气逼人,就慢慢的回来了。
        却说嫣娘日日病着,这一夜睡下,到交四更方才朦胧睡去,忽见一和尚推门而入,直至床前,向顶上拍了一下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就忘了不成?”那和尚钻进被来就不见了。嫣娘猛然惊醒,却是一梦。看残灯灺灺,听引香翻身,他也没有言语,就想道他小时候作了一梦,梦见了许多的美人,有一美人作的词尚全记得,就小声吟着:“天上人间,可怜谁是有缘、谁是无缘?到头来,都是一般参了个没要紧的禅,才笑人枉然。作一对鸳鸯睡,谁知我,也是空缠绵。”
        念了几遍,即觉心地光明,看看窗上白了,也不用人扶着,就自己起来穿了衣服,下了床。引香也醒了,说:“你如何自己能起来了?”嫣娘也不答应,走到窗前,将笔砚拿过来,研了墨,拈起笔来写道是:未熟黄梁梦已休,殷勤费尽后何求?
        朝来磨得青锋剑,斩断今今古古愁。
        写毕投笔于地,拍手大笑,又跑在外边叫人将“明月清风庐”的匾放下来,叫丫头磨了墨,铺上纸,拿了大笔写道,是:“抱月披风庐”。写毕叫人立刻换上。一时引香、拾香俱起来了,嫣娘又叫丫头去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婳、关、窈、么凤都来,并各将琴箫带来,一时俱来了。嫣娘就坐在上面,叫引香、拾香坐在两边,叫宜人几个坐在下手,俱各弹起琴来,吹起箫来。嫣娘在上面坐着,拍几而歌,歌道是:“天地之大兮,何者为吾之所有?天地之远兮,今从天外而回首。我已无愁兮,何须此(酉彔)(酉彔)醛醾之酒?即饮一石兮,或饮一斗亦不过。若苍松翠柏兮,偶尔与居而与友。说甚为将兮,功烈而不朽?说甚为相兮,绾金紫与青缓?无忧愁之神仙兮,与我而左右;无挂碍之维摩兮,与我而前后。任花开花落兮,我无所于掣肘;任春去秋来兮,我不必于援手。朝朝暮暮兮,惟戴高而履厚。问我何乐兮,我则曰否否!”
        歌毕又大笑几声,叫他们住了琴箫说:“我这个明月清风庐,当日大奶奶给我题的,原是怕我到风月场中,忘了这月是本明的,风是本清的。我如今抱的是月,披的是风,这‘明、清’二字我才领略过来了。只是天下的人哪有不爱风月的?我之所谓风月,却不是花街柳巷中的春色,秦楼楚馆中的韶光。若是那以金买笑的人,则不是爱风月的情种,却是伴风月的情奴耳!然我之得有这番风月妙趣,若不是遇着你们这些月里嫦娥、风中杨柳,我就有这爱风月的心肠也用不着了,可见是上天成全我了。我如今又长了一番学问,凡钟情的溺于情,为情溺了却不是善于钟情了。‘情’之一字出于先天钟情而不溺情,才不伤这‘情’字本来的面目。我却是由钟情而至于溺情,由溺情而又反于钟情,情中之溺历,我可以自负,这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是深知的了。”正在说着,引香、拾香、宜人几个俱劝说:“爷是才好了,不可太受劳了。”嫣娘也就坐着不言语了。
        以后嫣娘也无心仕路,日日同引香诸人啸月嘲风,优游自乐,又起个别号为“大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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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
        先生中州戈阳旧族也,姓吴氏,讳贻棠,字荫南,爱存其号也。与先君为莫逆交。钰当总角,先君即命钰依先生侧,曰:“子其事之如吾可也。”钰欣然应之唯唯。
        先生视钰如己子,令来入家塾读,凡衣食之类无不过厚焉。后先君见背,先生更厚视之。及先生仕长芦,钰以家事故未得随往。先生归田越数载,先王之嫡配任母捐世次年,先生续弦于周。周母来归,其间繁冗多故,皆命钰为之。又次年,先生抱手足恙,不获出入自随,每日寂坐小斋,先生不能〔一〕时舍钰,钰亦不忍一时违先生也。
        然先生为人,好脱略,性豪迈,常对令窗矩榻,咄咄不自得,因编《可是梦》、《风月鉴》二种以为消遣。书成,亲友索观之,俱唤为静者心多妙也。钰思先生生平,其卓卓者若是,固今之不可多见,而以病废,惜哉!悲哉!但其人不可不使,不借书以何之,乌知先生期颐,后人尽得识先生为何如人耶?钰堂弟存智为先生理家计,时居其家,钰与商之,付诸剞劂,庶存先生一时之无聊寄慨云尔。
        寄男方钰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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